晏祁的神色不自然了一瞬。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自己信这个吗?”
“…………”
晏祁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跟木云聊下去了。
木云虽说只是侍女出身,但从小看着他长大,晏祁唤其一声“木姨”也不为过。
而且每个人小时候都是有黑历史的,晏祁自然也不例外。
他现在之所以对明瑾百般纵容,就是因为他自己,当初也是这么一路鸡飞狗跳、锋芒毕露地成长过来的。
只是那些能一直包容他尖刺的人,基本都已经离开了。
晏祁希望自己能多陪伴明瑾一段时间。
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是如此短暂,但当他与明瑾在一起时,晏祁总是会升起一种,自己似乎还年轻的错觉。
“到了。”木云说。
马车停靠在云英书院门口。
远远的,晏祁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下车那一刻,平地风乍起,惹得他一身雪白衣袖翩飞。
早早站在门口等待的龚万、丁弘毅和一众书院先生们纷纷露出了惊叹之色——早就听闻宁王殿下容色过人,没想到,比起院长年轻时的风姿,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中,以丁弘毅的神色最为复杂。
他死死地盯着晏祁平静的神色,眉宇间鸿沟深重,干涩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要开口质问,却在看到龚万冲他微不可察的摇头时,又强忍着,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宁王殿下可听到了这读书声?”龚万松了一口气,笑着迎上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晏祁也微微笑着,朝他拱了拱手:“龚院长桃李满天下,孤敬佩不已。”
“宁王殿下过誉了,快请进……”
寒暄间,晏祁抽空朝学堂的方向看了一眼。
繁花飘落,犹如一园春雪。
少年人们清脆的读书声回荡在阶梯之上,久久盘旋不散。
他心想,里面应该也有明瑾的一份。
……
…………
“……陛下封宁王殿下为国子祭酒,今后书院上下,包括龚院长,都要遵从宁王殿下的命令。”
听到丁弘毅的话,刚交完考卷,正在捂着耳朵拒绝听同窗对答案的明瑾一愣,露出了如遭霹雳的神情。
“怎么了?”张牧疑惑地看向他。
“没什么,”明瑾蔫蔫地趴在桌案上,“只是在想我究竟啥时候能从学院里毕业,考考考,再考下去我就要到大街上卖烤红薯了!”
虽然不喜欢宁王,但这些居于万人之上的皇亲国戚,离他的人生实在是太远了。
区区国子祭酒算什么?
就连这大雍,都是他们晏家的呢!
宁王爱当啥当啥,跟他明瑾一厘钱关系都没有。
“还好吧这次,题目还挺简单的,”张牧倒是很有自信,“尤其是最后一道,我觉得我全写出来了,应该能拿个优!你呢?”
“良或者中吧。”明瑾敷衍道。
每次考完张牧都是这样,自信满满,结果一拿到成绩就傻眼,他早就习惯了。
换做平时,明瑾一定会十分在意宁王的事情,或者跟张牧拌上两句嘴。
可他现在的全部心神,都被昨晚宁先生奇怪的态度和眼神占据了,心里空落落的,无处排解。
宁先生对他的欲言又止,是不是因为看破不说破?
而这份殊荣,并不源于情感的羁绊,只是因为在宁先生眼中,他尚且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明瑾自小就被明老爷带着接待客人,行商走贩,三教九流,虽然年纪不大,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却不少,对人情绪的微妙变化也十分敏.感。
他觉得,事实应该也和自己猜测的相差不远了。
虽然有点儿伤心……好吧,可能不止一点。
但明瑾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爹说过,追人就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才哪到哪,怎么能就这样气馁?
小明,再坚持几年,坚持到你长大就好了!
明瑾握紧拳头,暗暗给自己打气。
他一定要长得高高的,比宁先生还高。
然后迟早有一天,要站在对方面前,正大光明地告诉宁先生,自己心悦于他!
“别发呆了,马上要出去上骑射课了。”张牧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和李司一起回头招呼他,“快点儿,晚了可就抢不到好马了!”
“来了!”
明瑾忙道:“等等我!”
他匆忙奔出学堂,张牧和李司两人跑在前头,嘻嘻哈哈地笑着回头叫他再跑快些,气得明瑾挥舞着拳头,嚷嚷着要揍人。
熟悉的欢笑声混着清脆铃声,自远处传入寂静的藏书阁内。
站在书架前的晏祁恍然抬头。
视线投向阳光灿烂的窗外,一时不察,手中正翻阅的古籍被清风乱翻至某一页。
旁边的龚万抚掌笑道:“倒是应景,只是这诗的意境哀了些,殿下年华正盛,大好人生才刚开始,倒是我们这些老人家,只能时时怀念从前了。”
晏祁低下头,看到了那一页上写的,正好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塞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屋内,烧红的木炭劈啪作响。
木帆坐在炉前念完最后一个字,便听到晏阳不满道:“好好的,怎么教这么悲的诗?瑾儿还在边上听着呢!”
面对自家夫人的控诉,木帆无奈地看向襁褓之中的婴孩:“明瑾才多大?连娘都还不会叫呢,我念什么,他肯定都听不懂。”
晏祁默默举手:“我听得懂。”
“你看吧!”
木帆摇摇头:“懂意思,和懂意境,是两码事。这首词,非经历过世事沧桑者不能领悟,晏祁你起码得再过个二三十年,才能体悟到作者写这首词时的心情。”
晏阳好奇地凑过来:“那我呢?我比祁儿大那么多呢。”
木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息一声,“长公主——这辈子基本不可能了。”
“凭什么?!”
木帆低笑一声,合上书册,在晏祁没眼看的嫌弃表情中,搂住了自家夫人的腰,“凡人百年,少年时光不过短短十几载,但公主无论几岁,都初心不改,青春依旧。”
晏阳被他哄得还挺高兴。
直到晏祁在边上凉凉道:“他在说你永远都长不大呢。”
晏阳立刻机警地眯起眼睛。
木帆轻咳一声,低声道:“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
“好哇,那你就来糊弄我了!”
晏祁听着这对夫妻日常的吵吵闹闹,嫌弃地摇了摇头,凑到了被吵醒的明瑾边上,伸出一只手,戳了戳他肉嘟嘟的粉脸蛋。
“还是你好,不会讲话。”他说,“赶紧长大吧,早点领兵,我给你当大将军,把你爹娘打发回京腻歪去。”
刚出生的明瑾不止不会讲话,他甚至连牙都没有。
但他会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眼看明瑾扁了扁嘴,似乎是想哭,晏祁赶紧把手指递过去让他握着——这小鬼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天哭夜夜哭,只有人抱着哄着手里攥着东西的时候,才能安分一会儿。
果然,得到了“玩具”的明瑾立马开心起来,黑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晏祁,咧开小嘴咯咯笑着。
没过多久,还要把他的手指头往嘴巴里塞。
晏祁眼皮一跳,下意识缩回手。
“哇——!!!”
他立刻手忙脚乱地把明瑾抱起来:“小祖宗,你怎么又哭了!嘘,嘘,安静点儿,我可不想再把木先生召回来上课……”
思绪飘远,十几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一朵海棠花瓣轻轻飘落在书页间。
许久后,晏祁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合上泛黄的旧书册。
“这首《虞美人·听雨》,你可背完了?”
“背是背完了,只是……”
“只是什么?”
“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另一首。”
身穿妃红箭袖锦袍的少年朝他咧嘴一笑,任由这人间又一载春风吹拂起他的额发,露出已经逐渐长开、英俊舒朗的眉眼。
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下,曾经眼尾微翘的猫儿眼变得深邃了些,漆黑瞳仁却依旧明亮洗练,如雨后晴天一般。
他的脖颈上也仍戴着那把鎏金玉锁。
坠铃随风轻荡,细碎的铃声被林梢啁鸣悄然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