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当时自己但凡表现出半分反抗之意,或是犹豫神色,恐怕立即就会招来晏珀的忌惮提防。
而现在,晏珀以为自己为他挡箭身受重伤,留下眼疾,再难与他竞争帝位,应该大大松了一口气吧。
想起先前数次到访的宫中太医,和被反复强调的“静养”二字,晏祁内心冰冷一笑:那一位,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究竟伤成什么样了啊。
他这边冷静思索着接下来的应对,忽然,额上温热的触感猛地将晏祁拽回了当下。
似乎是明瑾见他出了汗,正用热水浸过的毛巾帮他一点点擦干。
这也就算了,晏祁开始还心中熨帖,觉得这孩子没白养,可擦干净之后,那忽然靠近的急促呼吸又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
晏祁的头明明没有受伤,但还是莫名痛了起来。
他对擅自领着明瑾过来的木云无可奈何,正如对撑在自己身体上方、不知道在瞎琢磨着什么的少年一样。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颊上,仿佛下一刻,少年柔软的唇就会印上额头,晏祁实在装睡不下去了,抬手按住明瑾的肩膀,微微使了些力道:“你在干什么?”
明瑾被他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半天,忽然理直气壮地质问他:“宁先生,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一下?”
“没什么好解释的,”晏祁淡淡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自己都猜到了。”
“猜到归猜到,这是两码事!”
明瑾反驳道。沉默片刻后,他又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皇城脚下,谁敢伤你?”
“刺客。”晏祁言简意赅,“他们不是冲我来的,是冲宫里那位。”
明瑾顿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些事情,在今天之前都离他太远了,什么皇室风云夺嫡之争,还有刺客杀手,在明瑾看来,都是只会在话本里出现的桥段。
可是宁先生就在他的面前,因为这些,切切实实地受伤了。
明瑾忽然不想再深究太多了,他俯下身,小心避开了晏祁身上的伤口,不顾男人陡然僵硬的身体,轻轻抱住了对方。
“下次……不许再这样了,”明瑾闷声道,“就算是亲王,不也是肉体凡胎?又不是冲你来的,你逞什么勇,再说了,皇帝身边那么多护卫呢,都是吃干饭的吗。”
身上的重量约等于无,但晏祁却忽然有种被压得喘不过来气的错觉。
他睁着双眼,眼神空洞地看着蒙在眼前的白布。
皎洁的月光透过麻布的缝隙,余下的只是零星的光点。
却刺的他瞳孔生疼。
或许是眼角的伤口被汗水浸湿了吧,晏祁想。
“松开。”他哑声道。
明瑾才不听呢,他也是有脾气的好吧!
他自顾自道:“不管你是谁,都是我的宁先生。我相信你隐姓埋名陪在我身边,肯定有你的苦衷,如果你现在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但你不许丢下我,听到没?”
晏祁:“……松手。”
明瑾气哼哼地直起身,忽然伸出手,十分大逆不道地掐了一把晏祁的脸颊。
“你——”
“干嘛,就许你掐我的,不许我掐你的吗?”
“没大没小。”
“你是比我大不少,”明瑾没发觉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床上男人的呼吸一下子放轻了不少,“但那又怎么样?为老不尊,一把年纪了,也不成家,还在府上养男宠!”
“你听谁说的?”晏祁无奈道,“我何时养过男宠?”
明瑾抱臂冷哼道:“连卖话本的小贩都知道,宁王殿下有位千娇百宠的男宠,日日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打住!”晏祁头疼道,“这些外面人胡说八道的传言,你居然也相信?”
明瑾压抑在心底多时的委屈终于冲了上来,他咬牙道:“我连你的名字都是从外人口中听说的,晏祁,你告诉我,我凭什么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晏祁张了张嘴,陡然沉默下来。
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字,第一次被这孩子喊出来,还是带着隐约的哭腔,他心里也不好受。
但后悔吗?
晏祁觉得,自己恐怕没这个资格谈后悔。
因为那时的他别无他法,只能这么做。
可晏祁也并不打算为自己申辩,许久后,他轻叹一声:“从前我就说过,若是你将来怨我,我不会责怪你。”
“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明瑾带着颤意的声音让晏祁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许是因为蒙住了眼,黑暗和寂静,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孩子根植在内心的痛苦。
这并非一天两天能够造就的,晏祁忽然醒悟过来。
明瑾的确怨他,但并不是因为自己的隐瞒。
他们两人痛苦的根源,其实来自于同一处。
晏祁下意识抬了抬手,想要拭去少年脸颊上的泪。
可又有一股力量,拽着他的五指拼命向下,告诉他,这不是他应当作出的举动。
熟悉的痛苦再次席卷了他,晏祁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上的伤口前所未有地疼痛着,仿佛要将他撕裂。
“宁先生!”
明瑾惊呼一声,顿时顾不上演戏了,赶紧把人扶起来,拿起两个软枕塞在床头,让晏祁靠着顺气,又给他倒了杯水润喉。
“咳咳……够了。”
晏祁只浅浅喝了一口,便摆了摆手示意他拿走。
明瑾看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只觉得无比刺眼。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袒露着上半身的男人,靠近左胸的位置绑着绷带,不知具体伤到了哪里,但看样子,定是万分凶险,亏得这人还能清醒地跟自己讲话。
晏祁忽然身体再度一僵,他猛地捉住了明瑾轻轻按在自己胸膛上的手掌,无奈叹气道:“不要乱摸。”
“弄疼你了?”
“不是。但……”
晏祁又叹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只要遇上和这孩子有关的事情,就容易这样长吁短叹,“放心吧,已经不怎么疼了。”
“瞎说。”明瑾轻轻道。
晏祁安静了一会儿,干脆选择转移话题:“你该回去了,等天亮见不到你人,你爹娘会担心的。”
“我给他们留了纸条,”明瑾说,“而且爹娘应该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对吧?”
“…………”
“果然,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明瑾笑了一声,那笑声听得晏祁心脏又是一缩,“我该说什么?我明瑾区区一介布衣之身,何德何能,还是说——”
他反手抓住了晏祁的手腕,男人下意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明瑾握得很紧,晏祁竟一时没能成功。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沉声问道,没人听出晏祁的声线之中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慌张。
今夜他状态很不好,伤口痊愈的过程漫长又熬人,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和体力,尤其是刚受伤的这个晚上,在明瑾来之前,疼痛几乎让他难以入睡。
因此晏祁根本应付不了这孩子乱来,甚至就连一向坚如磐石的意志力,也在这场此消彼长的拉锯战中,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明瑾没有回答。
这回轮到他用沉默作为武器了,他死死地盯着宁先生,哦不对,现在该叫他宁王晏祁了,只觉得又恨又爱,但到底还是爱占了上风——
明瑾有些绝望地想,他的一切都是宁先生教的。
而眼前这个男人,根本没教会他,该如何去恨一个人。
“先生,”他低声问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能感觉到,先生对我,抱有同样的心思。”
晏祁的指尖轻颤,他轻喝道:“胡说八道什么!这么晚了,赶紧回去,今天晚上我就当你没来过——”
看到他这副压抑着怒气的模样,明瑾却笑了。
“肌肉绷紧,”他说着,拇指按在了晏祁手腕之上,“脉搏加快,先声夺人……先生,当初您教过我,这些都是一个人在说谎的表现。”
晏祁攥紧了手掌。
他一时觉得格外荒唐,尽管目不能视,却仿佛看到了一只年轻的百兽之王,正在不远处遥遥注视着自己,眼神中带着某种笃定的、跃跃欲试的光芒。
该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还是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晏祁忽然平静下来,但同时,他也十分欣慰——假如明瑾不是把这一招用在自己身上,他想,那就更好了。
“你长大了,”他淡淡道,“对事情有了自己的判断,这很好。”
明瑾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他有一种预感,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晏祁会说些什么,但他没有开口打断,也没有逃。
“你想要什么?”晏祁问道,没有再试图挣开他的手。
明瑾的嗓音沙哑:“我想要的,一直以来都从未变过。先生难道不清楚吗?”
“我很清楚,”晏祁疲惫地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但你应该也很清楚,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明瑾却执拗道:“我不这么认为。”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晏祁觉得自己已经被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甚至觉得自己伤的似乎不那么重了,否则疼痛早该让他清醒过来,推开明瑾,而非陷入到如今这样,如同沼泽一般难以脱身的境地中去。
或许是黑暗遮蔽住了理智,让那些见不得天日的情感在内心叫嚣着撕扯他的内脏,晏祁感受着腕上那紧贴的脉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想,这孩子还是太年轻,没尝过世间八苦,更不知情.爱二字,从来都不纯粹。
其中究竟掺杂了多少污浊恶念、蝇营狗苟,恐怕就连沉沦者也难以辨析。
他可以给明瑾自己的一切,经验、学识、财富、地位、权柄……乃至生命。
但唯独爱,只有爱,他给不了。
晏祁下定了决心,要让这孩子知道教训。
然后,远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