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身为师父的晏祁可就不这么想了。
他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年, 就连明瑾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瞳孔毫厘间的收缩都尽收眼底。
这给了他一种错觉:仿佛只要他稍稍前进一步,压下去, 便能让那一张一合的唇瓣彻底闭上,或许,还会再次发出那种令他灵魂震颤的声音。
风声呼啸, 一道闪电劈开黑夜,也击碎了晏祁心底最后的一丝慈悲。
隆隆雷声之中,晏祁沉默着,一把掐住了明瑾的脖颈,虎口抵在少年的喉结处,逼着他不得不抬高下颌,直视自己。
中途男人来回变幻了几次脸色,宛如一头被自己亲手带大的虎崽子当面挑衅威严的虎王。
但明瑾丝毫没被动摇。
虽然脸色渐渐涨红,呼吸也有些不畅,他的神情却毫无惧色,望向晏祁的目光中,满是不知死活的挑衅意味。
“先生,”他轻声说,“我已经长大了。”
又是一道闪电。
狂风自门窗罅隙间席卷而来,携着浓重的雨水腥气。
毁天灭地的雷声掩盖了世间一切杂音,在这苍穹撕裂、大地震颤的时刻,某种晦暗狂乱的心思在黑暗中蔓延疯长。
隐约能听到有人在笑,那声音年轻清朗,笑声的余韵之中,还带着一丝得逞之后、难以自控的微微颤音。
“闭嘴……”似乎是有另一人在恼怒地呵斥,呼吸急促狼狈,俨然是处于下风的状态。
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过后,形式似乎又再度起了变化。
那年轻的声音似乎是被闷在什么东西里似的,呼吸凌乱,再也不复先前的从容,只能哀哀地告着饶,含糊说着“先生,学生再也不敢了”,间或夹杂着几声吃痛的闷哼。
但奇异的是,这痛呼声中,又仿佛沾染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愉悦。或许正是因为看不换如此,年长者颇为残忍地冷哼一声,故意扼住了对方的命脉,叫少年上不得也下不去,就这样被一根脆弱的发带,颤颤巍巍地悬在了半空之中。
晏祁直起上半身,紧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不知死活。”他轻声道。
哭声淹没在风、雨、雷电之中,待一切平息,时间已至后半夜。万籁俱寂之中,晏祁沉默地替疲惫睡去的明瑾掖好被角,披衣起身,步入中庭。
积水映月,乌云散去后,澄明的夜空中繁星闪烁。
晏祁站在石阶上,眺望着头顶星河万千,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的空寂。
今夜……可以说,除了最后一步,他和那孩子几乎都做过了。
事到如今,再说后悔,未免就有些矫情和狼心狗肺了。
但晏祁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指尖隔着手套,轻轻拭去明瑾眼角的泪水时,他清楚地看到了少年眼中欢喜的光亮,漆黑的瞳仁中盛满了自己——那一瞬间,仿佛闪电刺破夜空,晏祁甚至有了种被雷霆击中的错觉。
他知道,这条路很艰难。
因此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与那孩子并肩前行。
在晏祁看来,自己的作用,便是作为明瑾生命中一位过客——或许是比较举足轻重的一位,用自己的力量,托举他一程,然后目送着他走向比自己更高更远的位置。
他承认自己的感情,却从未想过,也并不希望明瑾给予回应。
但那孩子,就像是他在明府第一次正式初见时那样,义无反顾地从高处跳到了他的怀里,丝毫不顾自己能不能接住他,又会不会因此而摔得遍体鳞伤。
晏祁忽然低下头,看着少年自身后环绕住他的臂膀,但因为双手伤势的原因,只能虚虚拢着,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他反过来握住了明瑾的手腕,“怎么不睡了?”
“先生不在,睡不着。”
明瑾靠在他身后,眷恋地蹭了蹭晏祁的脊背,感受着男人厚实的肩背传来的滚烫体温,只恨不能就这样赖在先生身上一辈子。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他忽然直起身子,犀利地问道:“先生大半夜不睡觉站在这儿发呆,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没有。”
“好可疑的停顿。肯定是又后悔了!”明瑾控诉道,“这是第二次了,睡完就不认,负心汉!”
“真没有,”晏祁无奈道,“不要胡说八道,我没有……”他停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能违背本心,低声道,“没有不承认。”
明瑾呼吸一窒。
几乎是瞬息之间,他就快步绕到了晏祁面前,睁大眼睛望着对方,连珠炮似地问道:“真的?先生答应我了?没骗我吗?”
晏祁看着他满心欢喜期待的模样,嘴唇嚅动了一下,艰涩道:“这条路不好走,若是你将来后悔,随时可以——”
“绝不,”明瑾斩钉截铁道,“绝对不会后悔的。”
“先生教了我这么多年,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吗?更何况爹从小就教过我,做生意,最重要的便是诚信二字,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个道理,我可比谁都明白。”
明瑾认真地对晏祁说道:“就算先生不答应我也没关系,对于我来说,先生永远是先生,这几年的教导之恩,我是不会忘的。”
晏祁看着几乎将一颗心剖开、明明白白展露给他看的明瑾,只觉得心中苦涩又甜蜜。
他觉得这世道真是荒谬,在他已经习惯了朝堂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生活时,偏偏老天又给他安排了一个明瑾。
这孩子就像是一团火,横冲直撞地闯进他的人生,照亮一方天地后,还相当霸道地圈住地盘,蹲守着不走了。
“好赖话都让你说了,”晏祁无奈道,“倒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在这一点上,晏祁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明瑾。
身为年长者,他身份所限,到底比明瑾多出了太多顾虑。
晏祁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就是站在原地不动,若是明瑾愿意回头看看他,他始终会在那里,但若是想要他更进一步,晏祁自问,至少现在,他是办不到的。
光是心底的负罪感,和对两人未来的担忧,就足以牵绊住他的脚步了。
但看着明瑾期待他回应的神情,晏祁到底还是向他坦白了心底的顾虑,谁知明瑾竟完全不在意,甚至还很高兴似的,朝他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放心吧,”他笑道,“我明白先生的想法了!既然先生迈不出这一步,那就由我来好了!”
说着,他便大步上前,给了晏祁一个大大的拥抱。
明瑾的个头前两年窜得很快,如今已经与晏祁的眉骨齐平,骤然一下子撞进怀里,晏祁也不由得退后半步。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站定,看着怀中小狗一样在他颈侧东嗅嗅西嗅嗅,还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的明瑾,眉眼神情渐渐柔和,抬手搂住少年的腰,问道:“闻什么呢?”
“先生身上的味道,”明瑾又吸了一口那深入骨髓的淡淡草药芳香,“很好闻。——对了,先生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晏祁勾起唇:“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
明瑾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这不是,刚才忙着呢嘛。”
至于在忙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晏祁抿了下唇,竟像是有些赧然似的,主动转移话题道:“恢复的差不多了。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赶紧回去休息吧。”
明瑾新奇地看着他似是有些躲闪的眼神,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晏祁着实是吃不消这孩子的钻研劲儿,清了清嗓子道:“这两天就先别去书院了,等手好些了,我带你去找龚万。”
“这不是耍赖嘛。”明瑾小声嘟囔,老大不情愿地被带回了房间,按在床上,但非要晏祁陪着他睡才行。
晏祁没有拒绝,只说不许再胡闹。明瑾立马比划了一个“我很乖”的手势,又皱了皱鼻子问道:“不过为什么要找龚院长?难不成龚院长也要罚我?”
“他敢?”晏祁淡淡道。
明瑾忽然沉默了。
晏祁还以为他是打算睡了,没想到下一刻,少年就一头拱了他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高兴,”明瑾根本掩饰不了自己嘴角的弧度,笑得一派星光灿烂,恍惚间晏祁甚至看到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在他身后摇啊摇,“先生您继续说,去找龚院长干什么?”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一脸期盼地看着晏祁。
晏祁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如你所愿,为你讨个公道回来。丁弘毅那家伙脾气又臭又硬,我要是凭势压他,恐怕他不仅不会服软,还会和我硬刚,我倒无所谓,只怕会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大雍重师恩孝道,像丁弘毅这种严师,也就放在权贵子弟云集的云英书院罕见了些,要是在外头,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甚至在有些特别重传承的行业里,师父就算把徒弟腿打断,徒弟第二天还得一瘸一拐带着礼品主动上门道歉呢。
晏祁分得清是非,但他这人也一向护短。
丁弘毅该庆幸的,他心想,还好,这次明瑾没留下什么难以痊愈的后遗症。
要是这孩子断了一根骨头,他才不会管丁弘毅和木先生有什么交情,不下狠手收拾对方,真当他这么多年北镇抚司的大牢是白去的?
晏祁心中冷漠地闪过这个念头,表面上,却语气温和地冲明瑾解释道:“若是龚院长出面,你再陪我演一出戏,我保证,他有八成可能主动向你低头道歉。”
明瑾虽然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但当这番话真的被晏祁说出口时,他心里还是美得飘起了泡泡,整个人简直要幸福到爆炸了。
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对他来说,这个白天有多糟糕,这个夜晚就有多美妙。
直到现在,明瑾甚至都有点不可置信,觉得晏祁当真答应与他在一起了吗?当真要帮他出了这口气吗?
这感觉太不真实了,倒像是他疼过头了,还在做梦呢。
“明天我要吃两大碗饭,”他如此宣布道,“我每次一生病,只要多吃饭就会很快好起来了。”
“好,我让后厨给你做红烧肉。”
明瑾狠狠点头,又满心期待地问道:“那个,关于我上次那个当皇后的提议……”
“睡、觉。”
“……哦。”
*
“什么,他还当过我爹的老师!?”
明瑾从晏祁嘴里听到这件事时,差点惊到跳起来,随后就立马垮下一张脸:“我就说我跟他犯冲吧!肯定是我那个亲爹不知道哪里惹了他,结果被这小心眼的家伙一直记到现在,全都记到我头上来了……”
他碎碎念着,连带着对他那位不知姓名也没见过面的亲爹也产生了一股怨气:“唉,都说父债子还,可我这实在是太冤枉了,想烧纸抱怨都不知道找谁。”
晏祁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莫要胡说,你爹可是丁弘毅的得意门生。”
“怎么可能?”
明瑾一百万个不信:“我爹要是他的得意门生,那老丁头怎么总是一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态度?”
“我也不知道,”晏祁淡淡道,“丁弘毅这个人,年少坎坷,后来又中年接连遭逢打击,包括你父亲去世,也对他影响很深。当然,这不是他对你过分严苛的理由。”
明瑾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所以,先生还是不能告诉我,我爹究竟叫什么名字吗?”
晏祁替他按摩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眼望向明瑾,许久之后,轻声问道:“你可有听过‘木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