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白养他到这么大,他却不能为他们分忧,甚至还要让他们反过来牵挂自己的安危。
若是他手中有权,哪怕只是一点点,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明瑾从前完全不能理解,为何那么多人挤破脑袋也想做官,做了官又不知足,心心念念地想要继续往上爬。
但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在这世道下,官场险恶,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可若不在朝堂之上,少顷风浪便能将船只颠覆,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想到当初晏祁在听到自己说那些话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和对他想法的喟叹,明瑾闭了闭眼睛,这才明白,自己那时究竟有多天真。
不过现在反省这些也是无用。
明瑾接过阿囡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对她说道:“等我回来!”
“驾!”
今晚的月光很亮。
玉盘映照在瘦湖的水面上,被夜风吹皱,落得一湖粼粼碎光。
金柳骑在马上,望着夜空,忽然心声感叹:“一晃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上次半夜来这时,下官还只是位小小的锦衣卫佥事,还是同知来着?唉,都记不清了。”
“对了,殿下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此地了?下官记得,陛下好像是把彻查的工作交由了太子殿下吧,难不成,是有人托您过来,送这些流放家眷们一程?那这些罪官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晏祁不答,只是沉默地骑着马,走在他边上。
金柳那半是调侃、半是刺探的话语,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犹如过耳清风,根本不被他放在心上。
他的视线落在身边缓慢前进的流放队伍上,这支队伍里大多是受这次风波牵连的老弱妇孺,但相比起那几位主谋,他们还算幸运,毕竟还留下了一条命。
金柳本想再和宁王说上两句,忽然队伍末尾传来一阵骚乱,这熟悉的既视感让他眼皮一跳,心道果然,宁王一出现他就知道今晚这趟差肯定是太平不了。
不然的话,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也不会亲力亲为地把人送到城外。
他勒紧缰绳,回头张望了一眼,但夜色茫茫,即使有火把,漫长的队伍尽头也看不太清楚。
“似乎是有人擅闯队伍,被官兵拿下了,”他笑眯眯地对宁王说道,“殿下可要同去看看情况?或许是认识的人呢。”
“不了,金指挥使自便。”晏祁冷淡道。
金柳耸了耸肩,一个人调转马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走近之后,看到被压在草坪上的少年,他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肯定是认识的人。”
“放开他吧。”他下令道。
身上的压力一轻,明瑾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扭了扭膀子,朝金柳行礼道:“多谢指挥使大人。”
金柳也不跟他废话,直接道:“跟上,你要找的人在前面。”
明瑾愣了一下,也没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找谁的,赶忙牵着马小跑过去。在看到男人骑在马上的背影时,他慌乱地低下头,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水,视线一转,忽然凝固在了流放队伍中的一处。
“……娘。”
他抖着唇,发出一声几乎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呼唤。但声音太过微弱,除了他自己,几乎没人能听见。
“殿下,人我给你带来了。”
金柳意味深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晏祁沉重的心绪被再度打断,他冷着脸转头望去,却在看到湖畔少年牵着马,眼眶通红地朝他看来时,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心跳都乱了一拍。
“你——”怎么在这里?
其实不必问,在看到明瑾的那一刻,晏祁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孩子,果然还是不会乖乖听话。
不过这一点,自己早就知道不是吗?
短短一瞬间,晏祁心念急转。
他知道明瑾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目的,这孩子是他教出来的,他比谁都了解明瑾的心性,这孩子属于平时吊儿郎当不正经,但关键时刻能咬着牙独挑大梁的,即使突遭大难,也不会完全乱了方寸。
所以明瑾这么做,就是在逼他。
他宁愿和明敖一样,以身入局,也不想自己被单独抛下。
晏祁心里既欣慰,又复杂辛涩,他翻身下马,大步朝明瑾走过去,在金柳和周遭官兵们或是看热闹、或是好奇探究的注视下,垂眸盯着他,冷声道:
“逆子!这大晚上的,还不赶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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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好,这回真成爹了[求你了][求求你了]三章内把皇帝老登解决掉,正好还能赶上庆祝国庆假期hhh
第61章
“逆子?”
金柳高高挑起眉毛, 旁边的锦衣卫更是目露震惊,视线在明瑾和晏祁之间来回扫视——这少年,难不成就是宁王府那位过继来的世子?
可不是说, 这位宁王府世子体弱多病, 基本不能出门见人吗?
眼前这位少年, 身形虽然的确瘦挑,但一双眼眸炯炯有神, 眼底像是燃着两簇火焰, 一点儿也不像是常年卧病在床的样子。
这边的动静,很快被流放队伍中的家眷们察觉。
晴儿拖着沉重的步伐,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在看到火光映照下明瑾的脸庞时,她浑身一震, 连忙扯了扯身边女人的衣袖:“夫人, 快看, 是少爷来了!”
文轻尘被她一路搀扶着走到这里, 体力已有些不支,在看到明瑾时, 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不正常的血色,神情之中悲喜掺半。
但她只是深深地凝视了明瑾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别忘了先前吩咐你们的,”她哑着嗓子说, “谁也不许喊他,听到没?”
这孩子不该来的, 文轻尘想。
但她不得不承认,临行前能再见上这孩子一面,她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文轻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她眼眶发酸地心想, 这段时间这孩子都没好好吃饭吗?怎么离了家连好好照顾自己都做不到,才几天功夫,就瘦成这样……
少年往日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消瘦了一大圈,也因此显出眉眼和下颌的坚毅棱角来。
在夜月映照之下,一双漆黑眼眸晦暗沉郁,远远望去,颇有几分君侯华胄的萧疏意味。
他站直原地,直直地与晏祁对视,眉头紧蹙着,嘴唇动得很快,似乎是在交谈着什么。
不多时,又转向金柳商量起来,举止间从容有度,俨然一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模样。
文轻尘忽然惊觉,明瑾是真的长大了。
她既自豪又心疼,逼着自己扭过头,不再去看那边,戴着对于如今身子来说过于沉重的枷锁,咬着牙往前走。
突然,耳畔响起晴儿小声的惊呼,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文轻尘脊背瞬间绷紧。
她不敢回头,怕自己会空欢喜一场,又担心这孩子感情用事,坏了宁王的安排,反倒把他自己也搭进去。
不,她不能回头,绝对不能——
“娘。”
一道轻轻的、颤抖的声音响起。
一刹那,便将文轻尘筑起的高高心防撞得支离破碎。
她僵硬地转过身来,红着眼睛看着同样眼眶通红的明瑾,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小殿下……怕不是认错人了吧?”
明瑾的喉结滚动,他想说怎么可能,就算化成灰,碾成粉,他这辈子也绝不会认不出来娘的样子。
但当他看到文轻尘乞求地冲他微微摇头时,明瑾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了,这种体验,就仿佛生生吞下了一块不规则的石头,在血肉里滚动,硌得他鲜血淋漓,
明瑾攥紧双拳,低下头,敛去眼底闪烁的水光,上前一步,用钥匙取下了她身上的枷锁,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包裹着的热乎乎东西,塞进文轻尘的怀里。
“这是……”
文轻尘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最爱吃的那家李记葱油烧饼。
可这大晚上的,这孩子上哪儿买的新鲜出炉的烧饼?
而且这么远的距离骑马赶过来,烧饼居然还滚烫,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香气,也不知道这孩子焐在怀里保温时,有没有被烫到。
文轻尘还有太多话想对明瑾说。
在她心目中,明瑾永远是那个乖乖坐在她身前,任由自己梳发的小男孩儿。
大部分时候,文轻尘都是明家拍板做决策的那个人,但唯有关乎到明瑾的事情上,她尽量不参与,放手让明敖去做,后果则由他们两人一起承担。
因为文轻尘知道,自己没办法狠心把明瑾推出去,让他独自面对这世间的困难险阻。
慈母多败儿,长此以往,明瑾是没办法真成长起来的。
但如果可以的话,文轻尘更希望他永远都长不大。
“多谢小殿下赏赐,”她说,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望着明瑾的眼神仍带着眷恋和不舍,“天色已晚,您大病初愈,也该同宁王殿下回府休息了。”
明瑾不愿回去。
可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
想要拦下队伍是不可能的,现场如此多的锦衣卫和官兵们都还在看着呢,纵使有金柳帮忙遮掩,但也不能露出太过分的马脚,以他现在的身份和手中几乎约等于无的权力,最多只能帮娘去掉身上的枷锁,减轻些路上的负担。
“你们要、保重好自己,还有……”明瑾凝视着文轻尘,许久后,又望向围在娘四周的其他人,深深道,“——就拜托诸位了。”
他承诺道:“我们会再见的。”
明瑾在说话时,整支流放者的队伍都停下了。
短暂寂静后,晴儿第一个开口了。
她红着眼睛道:“您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夫人的!”
在官兵来之前,文轻尘就遣散了家中大部分下人,剩下她们这些,基本都是昭明军中遗孤。
就比如晴儿,她也是可以离开的,只要找个人嫁出去,彻底与明家割席,就不用受这一遭罪了。
文轻尘也告诉她,若是夫婿家待她不好,就去宁王府找明少爷,晴儿也相信,明少爷一定会为她撑腰。
但她拒绝了夫人的安排,执意要陪在她身边——这一路不知还要经历多少艰险,夫人又怀着身孕,若身边无人照看,恐怕别说保住孩子了,自己也要一命呜呼!
这么多年,文轻尘待她就像对待女儿一样,晴儿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受苦?就算明少爷不说,她也会拼尽全力照顾好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