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太医为太子医治的功夫,他又叫人去宫里取了一些名贵药材赏赐给太子,在晏珀看来,这就算是他的服软道歉了。
但太子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自己额头上的伤疤,足足两寸有余,自额角一直到眉尾,花瓶碎片差一点就要划破眼睛和太阳穴,叫他变成一个目不能视的残废。
这是亲爹能做出来的事!?
太子捏紧了拳头,恨得咬牙切齿,心中仅存的那一点亲情眷恋就此消失得荡然无存。
但表面上,他只是在包扎后便挥退了太医,云淡风轻地向父皇致谢,并再次恳切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接下来一定不会再让父皇失望了。
晏珀对他的这番话不置可否。
但在太子离开前,他淡淡道:“听说你府上养了个男宠,你年纪轻轻,容易遭人蛊惑,那男宠身份存疑,锦衣卫怀疑是大宛派来的探子,朕已经叫人把他先带走审问了,你可有意见?”
太子恭顺道:“儿臣御下不严,此事任凭父皇安排。”
“很好,”晏珀说,疲累地揉了揉太阳穴,“你退下吧。”
“哦对了,还有一事。”
他似是不经意地提起:“宁王的那位世子,有空你去接触一下,身为储君,这一次,你可要好好管教家族里的兄弟。”
“……是。”
太子恭敬应下。
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脸上瞬间恢复了冰冷。
回到府邸,太子刚下马车,就听到了一声哭喊,他心烦意乱地抬头望去,发现发出声音之人正是自己昨晚宠幸的伶官。
那伶官正被两个锦衣卫强行押送上马车,余光看见他,宛若看见救星一般,拼命挣扎起来,喊道:“殿下救我!”
太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伶官原本满是期冀的眼神逐渐绝望,他眼中溢满泪水,看上去楚楚可怜,太子闭了闭眼睛,终究是迈步走了过去。
其中一位锦衣卫谨慎道:“太子殿下,这是陛下下达的旨意……”
“滚。”
另一位锦衣卫赶紧给同僚使了个眼色,给了太子一个台阶下:“殿下若有话交代,还请自便。”
说完便拉着同僚走到了一边。
太子是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伶官违背陛下旨意的,这一点,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
这个所有人里面,自然也包括了太子本人。
“鹤琴,”他低声唤着伶官的花名,忽然伸出手,把人搂进了怀里,“你受苦了。”
鹤琴的眼中弥漫上水汽,他红着眼眶依偎在太子怀中,颤声唤道:“殿下……”
太子不舍地抚摸着他的脊背,指尖在鹤琴身上的龙纹胎记上轻轻摩挲,眼中闪过一道厉光:“委屈你一段时间,放心,若是你没有问题,锦衣卫应该不会拿你如何的。等……之后,孤一定把你接回宫,给你封官,甚至是封侯!”
鹤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
但太子已经一横心,将他推开,扭头对站在那边的锦衣卫道:“替孤给金柳带句话,孤的人没有问题,他若是敢滥用私刑,孤一定拿他是问!”
“殿下!”
身后的呼唤更加凄厉,但这一次,太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去之后,他立刻招来了手下的幕僚,忍无可忍道:“父皇薄情寡义,丝毫不顾念父子亲情,脾气也愈发古怪难测,若孤现在不是他唯一的儿子,恐怕今日之事,就够孤喝一壶的!”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就是难怪老二要反。
在老二死后,太子反而能共情起了自己这个兄弟,虽然他们曾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但本质上,两人的处境其实是一样的。
他若处在老二那个位置,估计也要被那老东西逼得不得不反。
“殿下息怒,”幕僚道,“陛下年岁渐长,力不从心是事实,如今您放眼望去,大雍已无人再能与您竞争皇位,何不耐下心来,等待时机?”
这话倒是提醒了太子,他冷声道:“虽说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但那个最近刚冒出来的宁王世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晏珀一直在提防宁王,这点他也很清楚,但在太子眼中,宁王这么多年来在父皇的淫威之下小心行事,甚至连娶妻成家都不敢,儿子也是过继来的病秧子,看上去倒是比老二还要可怜些。
但这才刚走了一个老二,宁王府就多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世子,别说多疑如晏珀了,就连太子也要忍不住多想。
“罢了,给宁王府送请帖吧,就说马上入秋了,孤邀请宁王世子来瘦湖边品茗赏秋。”太子蹙眉道,“朕倒要亲眼看看,宁王藏了这么久的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幕僚躬身应道:“殿下英明。”
另一边。
荀婴从外面回来,匆匆走进宁王府,在侧书房里找到正在努力学习各种皇家礼仪常识的明瑾。
“主公!”
自打进了王府,荀婴便坚持要求改口叫明瑾主公,这一次无论明瑾怎么劝说他都不改,还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大道理,什么礼不可废无规矩不成方圆,听得明瑾头晕脑胀。
最后无奈之下,他只得默许了荀婴这么喊自己。
“元栋回来了?”明瑾抬头笑道,见荀婴气喘的模样,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坐吧,先顺顺气再说事。”
“多谢主公——”荀婴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不等明瑾笑他这是牛嚼牡丹,便迫不及待道,“主公,令尊的消息我打探到了!”
明瑾脸色登时变了,他一把抓住荀婴的手腕:“我爹他怎么样,还好吗?是在刑部还是锦衣卫那里?”
“在北镇抚司,”荀婴回答道,“具体情况如何,暂时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令尊一定还活着。”
前两天菜市口刚处决了一批二皇子党羽,明瑾生怕里面就有明敖,担心得嘴上都长了一个大燎泡,今早才刚消下去。
万幸的是,这批人基本都是有官职在身的,虽然明敖最后推了二皇子一把,私铸甲胄也确实涉及到了谋逆,但他毕竟只是个商人,并不被太子看在眼里。
在京城做生意,一旦做到一定位置,都难免要跟高官乃至王公贵族们打交道,因此商人们很多都是多头下注,明家自然也不例外,就连太子的一部分产业,也和明家有关。
估计他是把爹当成那种投机商人了吧。
见明瑾陷入了沉思,荀婴也说出了他的想法:“我觉得,太子之所以一直叫北镇抚司关押令尊,一定是令尊在狱中交代了些什么,让他想从明家内部榨取更大的利益。”
明瑾抿唇道:“明家都被抄家了,还能有什么油水给他榨?”
荀婴摇了摇头:“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些详细内容,但主公你觉得,若是令尊当真在多年前便与宁王殿下有所联系,打算共谋大事,他会把家中的所有产业都摆在明面上吗?”
明瑾一愣。
“确实,”他皱眉道,“爹他属于大智若愚的类型,可现在我们也进不了北镇抚司,更不清楚我爹是怎么跟太子交涉的,该怎样才能帮到他?”
“锦衣卫指挥使金柳,这人我倒是认识,但实在没什么交情,而且总感觉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笑面虎,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挖坑掉进去……”
荀婴看了看发愁的明瑾,忽然笑了。
“主公莫非是当局者迷?”他调侃道,“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明瑾不解地望向他。
荀婴指了指自己脚下。
于是他也跟着低头,除了发现自己这双绣娘手工织出来的鞋可真华丽真贵之外,依旧一头雾水。
荀婴无奈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待的这块地,是宁王府。主公如今是宁王府世子,有些事情,大可以直接找宁王殿下询问,不必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琢磨。”
一听让他去找晏祁,明瑾却露出了微妙的别扭神情,他移开目光,含糊道:“知道了,晚上再说吧。”
晏祁躲了他几天,后面不躲了,但明瑾却受不了每次在人前见他都要喊父亲。
白天在府中活动时,他开始主动避开晏祁,宁肯绕道走了。
这还在其次,最可恨的是,晏祁给他安排了一堆任务,还有人时刻盯着他的动向,哪怕到了晚上,他也脱不开身。
今晚一定要趁天黑偷溜到先生房里!
明瑾暗暗握拳,他成为宁王世子,只是为了救下爹娘和明家,可没有打算就此和晏祁桥归桥路归路。
想要当他爹?不可能!
荀婴离开后不久,陈叔山也回来了。
“少爷,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几个兄弟,跟着队伍一路北上,暗中照顾夫人和明家的人,”他朝明瑾行礼道,“也打听清楚这支队伍的去处了,应该是北上至居庸关附近,在当地修筑防御工事。”
明瑾脸色凝沉:“好,若有消息传回来,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是。”
虽然不至于让妇孺也去做繁重的体力活,但明瑾一直挂念着文轻尘的身子,他已经做好了那个孩子无法出生的准备,只希望母亲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但每每想起,还是会忍不住心如刀割。
“娘……”
那可是,那么多年来,爹娘第一个亲生的孩子啊。
明瑾垂下头,双手抵在额前,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些天来,担忧、愧疚和自责几乎要把他压垮,但和从前不一样,那时的他受了委屈,还能找爹娘抱怨,向先生哭诉。
如今的明瑾,一腔心事无处倾诉,晏祁每日早出晚归,仅有的几次碰面还都表现出一副疏离模样;宁王府比明家大上数倍,里面的人事也复杂不知多少,晏祁似乎有意让他放手施为,并不插手,因此光是应付这些就足以让明瑾焦头烂额。
更别提他还要了解更多京中各个家族势力的纠葛,判断如今的朝堂局势,以及探听关于爹娘的消息……
明瑾其实真的很累了,他很想把脑袋埋在晏祁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更不想被人叫主公叫世子。
他只想永远做先生的弟子,和明家无忧无虑的纨绔小少爷。
“少爷,您还好吧?”
陈叔山担忧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明瑾抹了把脸,强笑道:“没事。多谢,你这几天也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陈叔山犹豫着道。
见明瑾点头首肯,他便继续道:“虽说出了这档子意外,但锦衣卫、禁军两大关键阵营之中,宁王殿下目前都已经安插.了自己的人手,这次平叛更是名声大振,城中都夸赞宁王殿下有其母宁昭公主之风,不堕昭明军威名。”
“所以,在属下心目中,宁王殿下善于隐忍,算无遗策,少爷不妨相信他,别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明瑾揉了揉眉心:“我有吗?”
陈叔山没说话,但露出了和方才荀婴离去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你才是那个最该去休息的人,少爷。”
“……好吧,”明瑾最终妥协了,“你们赢了。”
他的身体的确在向他发出警报,只是一直被明瑾强行忽略了而已。
在陈叔山的说动之下,明瑾决定先在侧书房屏风后的软榻上小憩一会儿,至于桌上这堆东西,等他醒了再看。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随手把太子的请帖放在了最上方。明日是他第一次公开露面,届时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到场,明瑾可不想迟到或是闹出什么洋相,平白丢先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