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养宠物其实花不了多少钱,人吃什么,给它们一口剩饭就是。梅丽贤答应了,但朱坚寿说什么都不同意,说那是小畜生,责骂他一天将精力放在邻居家的狗上,成绩都退步了,还威胁他,如果他下次再考不好,就要把邻居家的狗弄死。
他吓得不敢再和邻居家的狗玩,但不久,那只亲人的小黄狗还是被人毒死了。没人知道下毒的是谁,邻居自己都不大在意,一只土狗而已,死了就死了。
可朱涛涛知道,下毒的是他的父亲,小黄狗因为他没有考好,而被杀死了。
他从此不敢再提养狗,也不再表达喜欢狗,可有一天回家,却听到奶声奶气的狗叫,一只黄色的团子正在朝他摇尾巴。他惊呆了,这小东西和他经常看到的狗不一样,眼睛特别大,像只小鹿。
朱坚寿笑容满面地走来,“你不是喜欢狗吗,上回考得不错,奖励你。”
他的高兴里夹杂着恐惧,小心翼翼将小狗抱起来,却不敢看朱坚寿。朱坚寿得意地说:“这叫吉娃娃,是品种狗,1500块买来的,和那些土狗不一样,有钱人才养得起这种狗。”
朱涛涛顿时感到被泼了一盆冷水,朱坚寿买吉娃娃,原来只是为了炫耀,为了那虚伪的优越感。同样的事近来已经发生了许多次,朱坚寿买大牌皮衣,买外国电视电冰箱,买椰子糕请客……享受工人们的吹捧成了朱坚寿生命的养料,这个发福的中年人乐此不疲。
朱涛涛给吉娃娃取名小帅,细心地照顾它。朱坚寿一改过去讨厌狗的态度,经常遛狗。那时吉娃娃确实很稀奇,小帅走在造船厂,总有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狗啊,怎么这么可爱?”
朱坚寿便重复着那句炫耀的话:“吉娃娃,外国的,少于2000块钱买不到。”
然而可怜的小帅只活了短短一年,便成为水泥地上一滩抽搐着的骨血。
吉娃娃天性活泼,爱叫,朱坚寿起初新鲜,觉得无所谓,但很快厌烦,小帅一叫,他就对它拳打脚踢,小帅叫得更厉害,撕心裂肺。朱涛涛有次放学回家,看到小帅屎尿都被打了出来,哭着求朱坚寿不要再打了。朱坚寿连他一起打,说就是他只知道和小帅玩,数学才那么差。
他猛然想到被毒死的小土狗,一方面觉得小帅是自家的狗,朱坚寿花了那么多钱买来,应该不会弄死,一方面又觉得朱坚寿这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拼了命做数学题,盼着期末考好一点,但他不是那块料啊,还是刚刚及格的水准。
于是那天,他眼睁睁看着朱坚寿在将小帅打得遍体鳞伤后,从楼上扔了下去。
梅丽贤捡走小帅的尸体,冲洗干净楼下的地板,没有和朱坚寿争吵一句。而他没敢看小帅最后的样子,他又害死了一条狗。
他没有想到的是,摔死小帅这件事居然又成为朱坚寿炫耀的资本。
“我家那个吉娃娃?摔死了!吵呗,懒得养了。2000块又怎么,下次卖个更贵的,不吵的。”
几年后,吉娃娃跌价,不再只有富人才养得起,朱坚寿才不提摔死小帅的事了。随着他们一家搬离造船厂,朱涛涛以为自己早就忘掉了小帅,但此时此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无辜惨死的小狗。
岳迁思索,朱坚寿摔死狗发生在造船厂,在搬到镜梅桃源后,他没再拿吉娃娃炫耀,知道这件事的人是朱坚寿当年往来的人。凶手是在为吉娃娃复仇吗?或许只是将吉娃娃拿来影响警方的判断?
不管是哪种,这人和造船厂的关联都更大。如果再加上椰子糕,就更像是造船厂的某个人制造了这场命案。
朱涛涛情绪濒临崩溃,不断擦拭眼泪。岳迁看了会儿,提到林嘉寒,“2月25号,林嘉寒没去上班,你知道吗?”
朱涛涛愣住,“你是想说……她可能是凶手?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
岳迁冷静地看着他,“林嘉寒很辛苦吧,生活在有朱坚寿的家庭。”
“她……”朱涛涛沉默很久,摇头,“她再恨我爸,也不会杀人,她一个女人,没必要。”朱涛涛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
岳迁等了会儿,“想说什么?”
朱涛涛捂住脸,“要说辛苦,谁有我妈辛苦呢?我妈才是被他,还有我那三个姑姑折磨了一辈子啊!”
回重案队的路上,岳迁脑海中反复回放朱涛涛的话。
最辛苦的是梅丽贤。
被折磨了一辈子的是梅丽贤。
只有她才是从一开始就在忍受朱坚寿。朱坚寿没钱时,忍受穷困,朱坚寿有钱了,忍受炫耀、奚落。这案子查到现在,梅丽贤的面目一直是苍白而模糊的。
究其原因,是梅丽贤已经病入膏肓,她不可能有作案能力。
可是在朱家,梅丽贤对朱坚寿的恨可能并不少。
岳迁又想到和梅丽贤的短暂接触,对朱坚寿的死,她很平静,问及凶手可能是谁,她没有给出任何线索。
重案队再次开案情梳理会,这次侦查的重点转移到了造船厂。会后叶波叫住岳迁,“造船厂这条线你从一开始就在跟,你现在直接过去,和老工人们多聊聊。”
岳迁却说:“叶队,我晚点再去参与排查。”
叶波挑眉瞧了瞧他,点头,“通宵后扛不住了吧?行,你先回去歇会儿。”
“不是,我想去见见林嘉寒。”岳迁说:“我有些疑问,得接触了她,才能理出方向。”
叶波很有兴趣,“什么疑问?”
岳迁思索片刻,“我感觉嫁到朱家的女人们,一辈子都在忍耐中度过,林嘉寒用出轨作为反抗,看似挣脱出来了,但梅丽贤到生命的最后关头都没有。”
叶波凝重道:“你的意思是……”
岳迁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个模糊的想法。”
“行,那你自己决定,有什么想法及时跟我说。”
“明白。”
岳迁来到林嘉寒供职的社区幼儿园,林嘉寒正穿着围裙,在院子里带领孩子们做游戏。她看上去很温婉很好相处,椭圆脸,柔顺的头发扎了个低马尾,只化着日常淡妆。有小孩摔倒、打架,她总是耐心地跟他们说话。
岳迁在幼儿园外站了会儿,林嘉寒朝他看来,仿佛知道他是警察,待到孩子们回到室内后,她跟同事说了句什么,然后解下围裙,走向岳迁。
“你也是来调查我的吗?”林嘉寒情绪很平静,“我上次已经说过,朱坚寿出事时我在家。”
不等岳迁开口,林嘉寒耸了耸肩,“不过我没有证据,你们可以不相信我。”
岳迁和太多案件相关者打过交道,林嘉寒这种上来就自称没有证据的着实不多见。岳迁打算先跟她聊聊,“没事,你只需要说明你当时在哪里,做什么,证据是我们警察的事。”
林嘉寒意外地看了看岳迁,“那你今天是来找证据的吗?”
“我刚才见过朱涛涛,他住院了。”岳迁边说边观察林嘉寒,果然,在听到朱涛涛住院时,林嘉寒张了张嘴。
“昨晚他姑姑来了,在镜梅桃源请人做白事,很多主播都去了,闹得很大。”岳迁说:“你应该在网上看到那件事了吧?”
林嘉寒低下头,沉默了会儿,默认了,“大数据有推送。他怎么住院了?”
岳迁说:“和主播们起冲突,摔倒了,加上疲劳,一时没抗住。”
林嘉寒不知道说什么,“嗯。”
“你们关系其实一直还不错吧?”岳迁说:“你关心朱涛涛,朱涛涛六神无主时,第一时间联系的也是你。”
林嘉寒苦笑,“我们现在的关系只在于孩子,他是我孩子的父亲,仅此而已。”
岳迁说:“一个人抚养孩子,很辛苦吧?”
林嘉寒不答。
“朱坚寿现在不在了,有没想过和朱涛涛重新开始?”
“是他让你来说这种话的吗?”
“怎么会?我是警察,又不是媒婆。”
林嘉寒有些诧异,她看不明白面前这个警察,他和上次来找自己的警察不大一样。
“朱涛涛跟你说过小帅的事吗?”岳迁点开视频,播放爱狗人士在灵棚抗议那一段,“就是那只吉娃娃。”
林嘉寒摇头,“他从来没说过养过狗。”说到这儿,林嘉寒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岳迁问:“但你提过?”
林嘉寒说,他们刚在一起时,还没有考虑到生养孩子那么久远的事,她一直很喜欢小动物,特别是小狗,在路上看见别人的狗,都会兴高采烈地去逗一逗,但朱涛涛从来不参与。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一边摸小泰迪,一边说:“我们也养一只小狗吧!”
朱涛涛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不等她,迅速走开。她莫名其妙,朱涛涛脾气很好,平时就算有什么摩擦,也总是让着她。她只是提出养小狗,又不是什么过分的事,而且她是在问朱涛涛的意见,不是非买不可,朱涛涛甩脸色给谁看呢?
她也生气了,一路上都没理朱涛涛。不久,朱涛涛跟她道歉,说小时候被狗咬过,有心理阴影,一时失态。
她接受了朱涛涛的道歉,从此再没提过养狗。
“现在想来,他的阴影不是被狗咬,是心爱的小狗被朱坚寿弄死吧。”林嘉寒叹气,再次强调,“他没有跟我说过,那应该是他心里很深的疤。”
“到现在你还能理解他,站在他的角度为他着想。”岳迁说:“所以我更不理解,你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因为我出轨了啊。”林嘉寒回答得很坦荡。
岳迁说:“出轨也有个原因吧。”
“你结婚了吗?”林嘉寒问。
岳迁笑道:“现在流行查警察户口吗?”
林嘉寒说:“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才工作吧?真好,还在相信爱情的年纪。等你到了我这岁数,结了婚,每天柴米油盐,家里有两个‘吞金兽’,还有不好相处的公公,被工作和家庭压得喘不过气的老公,就会突然在某一天发现,啊,这种生活过不下去了,找点刺激吧。”
岳迁说:“是吗?”
林嘉寒笑了笑,仿佛跟小年轻说不着。
“那你现在过得快乐吗?”岳迁又问。
“快乐?那太奢侈了,有一天过一天,我没什么别的追求。”
“你刚才提到有个不好相处的公公,那梅丽贤呢?”岳迁问:“她是好相处的婆婆吗?”
林嘉寒神情稍稍改变,过了会儿,她说:“她是个自顾不暇的好人。但你知道吗,有时好人最可恨,因为你没法恨这种人。”
岳迁茫然道:“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林嘉寒说:“朱涛涛的爸爸、姑姑,全都看不起我,阻挠我们结婚,只有梅丽贤私下跟我说,朱涛涛是真的喜欢我,她支持我们。当年我其实已经犹豫了,明知朱家是个火坑,我为什么要往里面跳?我确实喜欢朱涛涛,但就和养小狗一样,我不是一定要得到的那种性格。如果不是梅丽贤那番话,我可能不会嫁给朱涛涛。可是她从来没有站出来真正帮助过我,她在家里比我受的气还要多,我不用直面那几个姑姑,她呢,就像她们的奴隶。我有时候觉得她很可怜,但因为她是个好人,我没法真的恨她。现在想来,她只是一个不敢发声的,沉默的好人。”
林嘉寒看向岳迁,“那这样的好人,算是好人吗?”
岳迁说:“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林嘉寒说:“是,所以她生病之后,我没有去看望过她。他们家的事,我已经无所谓了。”
第44章 缄默者(09)
镜梅桃源,朱坚寿的白事还在继续。南合市的习俗,白事只有入夜后才会有歌舞戏曲表演,白天的主要活动是吃席打麻将。
虽然昨晚闹得上了本地新闻,但朱美枫朱美心两姐妹对送唯一的弟弟最后一程非常执着,给物管额外支付了一笔钱,要他们务必维持好秩序,来送别朱坚寿的,无论关系亲疏,统统欢迎,来闹事的,全都拦在灵棚之外。
昨天来吃席的造船厂老工人还只有一桌,今天已经占了灵棚的一半位置,他们中大多数是老年男性,但也有一桌是女性,甚至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岳迁在他们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听出这些年轻人都是被父母拖来的,说是小时候受了朱坚寿、梅丽贤的照拂,人要懂得感恩,最后来跟朱伯伯道别。
“把吃白食说得那么好听。”一道声音在岳迁身后传来,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到说话的女人——齐肩发,绿色裙装,挎着个奶白色的小包,二十五六的样子。她旁边的大概是她的母亲,闻言往她腿上狠狠按了一下,“瞎说什么呢?去,给你朱伯伯烧点纸,赔个不是!”
女人站起来,翻了个白眼,向遗像前的铁桶走去。她妈让她烧纸,她随便扯了一把扔进去,抬头看了朱坚寿一眼,冷笑一声,对死亡,对朱坚寿本人毫无敬畏的样子。
她看到了岳迁,皱起眉,“你是那个……和网红打架的警察?”
显然,她也刷了视频。
岳迁解释:“我没打架,我只是维持秩序。”
“随便吧。”女人兴致缺缺,去灵棚外透气。岳迁跟在她后面,“你跟你妈来的?朱坚寿以前帮助过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