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实?我哪里对不起她?我缺她吃穿了?”
“二位先别吵,我这里还有一些问题。”岳迁打断两人,“这套房子是梅丽贤借钱给你们买的吧?”
宫小云没好气,“怎么又提这个?上次我不是说清楚了?对,是他们借钱给我,没有要利息,但是我早就还清了!不止是钱,连人情我也还清了,我去给他们照顾孙子,跟个保姆似的,逢年过节问候,我不欠他们了!”
“其实你们本来不必向梅丽贤借钱。”岳迁看了君明一眼,“以君技师当时的工资,以你的勤俭持家,你们已经攒出买房的钱了,对了,还有君雯读书的开销。如果你们不跟着朱坚寿炒股的话。”
宫小云和君明的脸色一下都变了,“炒股”犹如一把带着血的剑,猛然劈砍在他们头上,让他们一时间失去反应的能力。
“不,也不是……”宫小云吞吞吐吐,“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忘了。”
“你真的忘了吗?但朱涛涛还记得,其他的老工人也记得。”岳迁说:“当年全厂都在炒股,朱坚寿用券商消息吸引了很多人,你和梅丽贤关系最近,你得到的消息也最多,朱坚寿早期帮你赚了不少,你对他深信不疑,哪怕后来他的消息不准确了,他开始亏钱,你依然相信他。”
“那我能怎么办?钱都投进去了,割肉就是铁亏!家里有那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我只能,我只能……”
“你只能加仓,盼望能一举赚回来。但你的希望落空了,你把所有存款都投进去,血本无归,不仅买房的钱没有了,君雯的生活费也搭了进去。你知道她在学校每顿只吃素菜和汤泡饭吗?她的病……”
“啊!”宫小云尖叫起来。
岳迁接着说:“你和梅丽贤关系再好,她也很难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支援你,毕竟,钱是朱家的。朱坚寿为什么同意?除了梅丽贤坚持,或许还因为,他对你们家也有愧疚。如果不是他怂恿你们炒股,你们本来不会为房子发愁。”
宫小云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细微的声音传出来,“我早就忘了,早就忘了……”
在旁人口中,总是为妻子马首是瞻的君明出人意料地没有安慰她,反而看向岳迁,“雯雯她很恨我们?”
岳迁并不是来调节家庭纠纷,他的目的很明确,理清楚君雯身上那些隐晦的矛盾感。
“我能看看君雯的房间吗?”岳迁问。
几个房间的门都开着,君明指了指其中一间,“雯雯住这里,但她很多年没有住过了。”
岳迁对比了一下,三个房间里,君雯的卧室是最小的一间,而且窗户正对着隔壁的阳台。因为没人住,堆着很多杂物。君明解释,欠梅丽贤的钱还清之后,君雯也已经独立了,有时会往家里拿钱,生活一下子变得宽裕,宫小云大手大脚了一段时间,什么保健品、小家电没处放,就堆在这里。
岳迁觉得,这个家已经没有一丁点君雯的痕迹了,她所流露的对父母,尤其是对宫小云的恨,种子就在这个曾经属于她的狭小空间。
第56章 缄默者(21)
“君老师,你刚才说对不起君雯,是什么事?”岳迁问。
君明不善言辞,长叹一声,“炒股的事,没人忘记,小云也不可能忘。这件事压在我们肩头十几年,生活都变了样。”
当初,宫小云要拿家庭存款去炒股,君明是不同意的。他比谁都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工人赚钱不易,炒股是个新事物,他接受不了,不相信不用付出劳动力,钱就会滚滚流入口袋。
但是他在家里软弱惯了,什么大事都是宫小云做主,他没办法和宫小云争执。宫小云总是回来说朱坚寿多有本事多有钱,大家都是工人,为什么梅丽贤就能嫁得那么好?君明心里闷着一口气,觉得自己再不同意的话,宫小云会对他更失望。
这成了他最后悔的事。
宫小云将钱亏完了,君雯上学和买房的事凑到一起,迫在眉睫,宫小云催他跟亲戚借钱,他是有一些有钱亲戚的,可是他和他们走动得少,哪里借得来钱?最后助他们度过难关的还是梅丽贤。
为了还钱,宫小云变得很朴素,全家省吃俭用,君雯懂事,除了最基本的生活费,从来不会开口找他们要多余的钱。
君雯在中学的处境,君明其实是知道的,他偷偷去看过君雯,同学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君雯却灰扑扑的,头上没有任何装饰,秋衣秋裤也都是补丁,君雯在食堂几乎不吃肉,早上一个五毛钱的馒头就解决了。省下来的钱,君雯拿去买教辅。
君明偶尔内疚地想,是他们拖累了孩子,但有什么办法呢?君雯投胎投得不好。他省下些钱,拿给君雯,这就算是他唯一给得出的父爱了。
后来,听宫小云气急败坏地说君雯得了什么多囊,得知是死不了人的慢性病,他也没有去了解更多。
岳迁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回头看了看君明。这个寡言的男人掩面而泣,“是我太软弱,我一直都知道小云是个自私的人,但我没有能力保护雯雯。”
离开锦绣竹园,岳迁皱着眉,下意识按了按心口的位置。那个家,就连他这个不带着感情色彩的外人,只是待了一会儿,都感到压抑难忍。
何况是在那里长大的君雯。
有点父爱,却一辈子懦弱隐忍的父亲,擅长说漂亮话,却虚伪自私的母亲,和一个过于懂事的小孩。小孩从小知道父母不容易,于是不开口索取,忍受一切委屈和困难,不发疯,不让人操心,于是更多的委屈和困难流向了她。她心灵与身体都早已遍体鳞伤,她的母亲还将她的不幸归咎于她不运动、挑食、脾气坏。
她会在沉默中走向更加沉默?还是坠入疯狂的地狱?
岳迁不由得想到另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林嘉寒,她嫁给朱涛涛,婚后一直在受朱坚寿的气,她最后忍无可忍,出轨离婚。这是个选择了疯狂的女人,她有充分的作案动机,且无法解释为什么出现在镜梅桃源附近。
她如果是嫌疑人,那么她应该竭尽全力撇清自己,但她屡次出现在监控中,十分刻意。
那么她是在帮忙掩饰什么?可她的通讯记录没有疑点,她似乎也没有和君雯、宫小云等人见过面。
岳迁将车停在幼儿园门口,幼师们组织小孩有序离开。林嘉寒温柔地和孩子们挥手道别,抬起头时看到了不远处的岳迁。她的手僵住了,不久转过身。
等所有孩子都走了,岳迁才朝她走去。
“你们已经找过我很多次。”林嘉寒摘下围裙,主动说:“还让那个买椰子糕的人看过我,他都说了,没有见过我,我没有杀人。”
“那你25号晚上为什么去镜梅桃源?”岳迁说:“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不住在那里,朱涛涛也不住在那里,你的两个孩子更是很久没有去过了。连梅丽贤也在住院,那里只有你最讨厌的朱坚寿,你难道是去看他?”
林嘉寒沉默。
“我看过你的问询记录,你完全不解释那天的行踪。”岳迁说:“我给凶手做过画像,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懂得利用天气、动物、食物。他几乎做到了滴水不漏,又怎么会被监控拍到多次?所以,你不是凶手。”
林嘉寒不解地看了看岳迁。
“你不是凶手,你的行为逻辑就很值得研究。”岳迁继续说:“你故意让自己被拍到,并且在前期排查中,坚称自己一直在家里,一旦我们发现监控,你就会被重点怀疑,大量警力会浪费在你身上。你缄默,显得更可疑,由此吸引更多注意。到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
林嘉寒皱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给什么人打掩护,你以为警方调查你,那个真正的凶手就有逃脱的机会。”岳迁说:“你是个聪明人,或者说,你看过不少悬疑片,你知道一个案子拖得越久,就越难侦破,你为凶手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林嘉寒脸上滑下汗水,“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凶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是你的一念之差了。”岳迁说:“报复朱坚寿,对你来说也有快感?你不是早就表达过对他的仇恨了吗?”
林嘉寒深吸气,“你说的都只是猜测,我没有犯罪,没有被限制自由,我有权出现在任何地方。”
“你最近去看望过梅丽贤吗?”岳迁说:“她的时间好像不多了。”
林嘉寒转开脸,“和我没有关系。”
老文回到装修队后,兢兢业业地打杂,不敢再接跑腿的工作了,生怕又遇到个嫌疑人。他干活的间隙,叶波给他看君雯的照片和视频。看林嘉寒时,他一眼就否定了,这次却看了很久。
叶波和旁边的队员互相看了一眼,难道有门?
“我,我不知道。”老文苦着一张脸,不住擦汗,“我觉得有点像,但那个女的不是戴着墨镜吗,还化着妆,我实在不敢认啊。”
老文作为目前唯一一个接触过嫌疑人的人,指认的证词可信度却不高,即便让他直接看君雯,他也无法给出确定的说法。
叶波给岳迁打电话,问岳迁在哪里,老文这边收获不大。
“我在三院。”岳迁说。
叶波挑眉,“又去看梅丽贤?”
“叶队,我查到一件事。”岳迁拿着刚打印出的报告,“君雯来九院的内分泌科看过病。”
叶波顿了顿,“没错啊,她刚确诊那会儿不愿意相信自己患上糖尿病,很多大医院都去看过。那个什么糖耐检查不是不能经常做吗?她在每个医院都做过,最短的间隔三天。”
“君雯去九院就诊的次数很多,从去年7月开始,一共去了五次,但其实九院的内分泌科并不是南合市最好的。”岳迁盯着报告,“九院擅长的是肿瘤外科,尤其是乳腺癌的治疗。梅丽贤上次手术就是在九院做的。”
叶波眉峰紧压,梅丽贤今年复发后,情况危急,而此前在九院做的手术,考虑到她的年纪,已经算很成功。那么复发之后,她更应该去九院住院治疗,可她选择的却是三院。
“其实梅丽贤去年10月就不舒服了,10月3号去九院检查过,之后短暂地住了三天院。”岳迁说:“住院时间是10月7号到9号,君雯7号8号在九院内分泌科就诊。”
叶波飞快思索,“她们很可能遇见了?并且有过交流?”
岳迁尚未彻底理出其中的关系,暂时想到的是,梅丽贤经过艰难痛苦的癌症治疗,短暂地健康了两年,该来的却还是来了。复发对于老年人来说,基本就等于宣告死刑,时间早晚的问题。这种事,再怎么乐观也没用吧?她正在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向尽头,而她除了忍受日复一日的治疗痛苦、疾病痛苦,什么都做不了。
同样,君雯终于在一次次糖耐测试中,接受自己真的患上了糖尿病,未来等待着她的,是永远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吃喝。她必须每天运动,远离碳水,才能尽可能不出现失明、烂脚、尿毒症等并发症。只是想一想,君雯就痛苦不已,她还不到三十岁,可是她的人生已经没有曙光了。
她不禁思索,自己这辈子到底活了个什么东西?小时候,被困在父母自以为是的爱里,承受一个小孩子不该承受的东西,有吃不完的苦,很少能够体会到快乐。工作了,赚钱了,明白父母根本不爱自己,她开始学着自己爱自己,可工作压力太大,她早出晚归,熬夜加班是常态,她还没有真正学会爱自己,就被疾病缠上了。
她早就被缠上了,只是她不明白,她的至亲不在意而已。
两个因为疾病而绝望的人在九院偶然相遇,君雯独自拿着报告,失魂落魄,而梅丽贤不知为什么也没有人陪伴,刚从医生那里得到死亡判决。
当她们看向彼此的眼睛,会想到什么?
岳迁回想君雯的话,对梅丽贤这个温和慷慨的长辈,君雯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不好的话,梅里贤在她眼里,和朱坚寿,和宫小云是不一样的人。
她们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了,重逢居然是在这样病弱难堪的时刻。她们会互相打招呼吧?然后,说些什么?
岳迁无从得知,但确定的是,梅丽贤明明是来九院复诊住院,却没有继续治疗,回家养了一段时间后,实在是不行了,才到三院治疗,并于2月住院。
她放弃九院的理由是什么?
岳迁找到梅丽贤在九院的主治医师刘教授,他在新闻中看到了镜梅桃源的案子,但并不知道被害人是梅丽贤的丈夫。说起梅丽贤,刘教授竟是起了一股无名火,“我不知道他们一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去年梅丽贤就该来住院了。她住了几天,检查完了非要出院,只是又来开过药。今年2月,我跟她说,她这情况必须安排住院了,她再没来过。”
“她现在在三院住院。”岳迁说。
刘教授更是火冒三丈,“我能给她安排床位!”
岳迁安抚了会儿,又问:“梅丽贤去年来看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刘教授治疗的病人无数,按理说很难关注到每个病人,但他记性好,且梅丽贤在他心中是模范病人了,听医嘱,配合,心态也很平和,他对梅丽贤的印象很深。做手术那会儿,梅丽贤被家人所陪伴,她那个丈夫虽然笨手笨脚,但该陪护的时候一点不含糊。可去年梅丽贤来看病,每次都是一个人,连住院检查那次,她丈夫都没有来。
“我还问过她家人呢?她年纪大了,没人陪着,检查不好做。她说他们也在生病,她一个人能行。”
梅丽贤没有说实话,不仅是对刘教授,对朱坚寿朱涛涛也一样。她可能编了一个理由,比如和老朋友出去玩什么的,却独自来到医院。
“那,有没有人来看她?”岳迁又问。
刘教授想了会儿,“我去查房,看到有个女的在陪她,是她的女儿吧。”
岳迁拿出君雯的照片,“是她吗?”
刘教授优秀的记忆里起了作用,他很确定地说:“就是她!”
梅丽贤坐在轮椅上,没有什么神采的双眼凝视着岳迁,脸上松弛的皮肉很细微地颤了颤。
三院为患者打造了一个花园,此时阳光正好,不少患者在家属的陪同下在花园里晒太阳。梅丽贤的灰发死气沉沉,阳光也无法让它有生气一点。
“你去年在九院看病时,遇到了君雯?”岳迁重复刚才的问题。
梅丽贤单薄的嘴唇动了动,低下头,不一会儿,点头,“啊,很巧。”
“朱涛涛不知道你去年去九院检查过,即便是住院,你的身边也没有人陪伴——除了君雯。”岳迁说:“当时你已经知道自己复发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朱涛涛和朱坚寿?”
“因为……我很害怕。”梅丽贤语速缓慢,声音含糊。
“害怕?”
梅丽贤干涩地笑了声,“岳警官,你还年轻,身体健康,前途无量,你怎么可能体会到我这种即将离世的老人的恐惧?”
说着,梅丽贤叹了口气,“我是因为癌症动过刀子的人,我太了解那种痛苦了,所以当我发现可能复发了时,第一反应是将自己关起来,不跟任何人说,连老朱……我也不想跟他说。”
在恐惧中,梅丽贤哆嗦着给自己挂了号,一宿没有睡着,抱着赴死的心态前往九院,找那个救过自己命的医生,希望医生拿着她的检查报告告诉她,放心,你好着呢,记得半年后再来检查。
但担心什么,什么就会发生。她看到刘教授皱起眉,叹气,摇头,让她立即住院。她颤抖着问,是复发了吗?刘教授说,基本可以确定,但还要住院详细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