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嘴馋就忘形,多少年了,还是改不了这贪嘴的臭毛病。
大概是发觉气氛不对,叻沙也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才说:“嘿嘿,其实我感觉挺饱的,川哥,还是你们去吃吧,我等着就行。”
薄翊川没答话,仍然沉着脸看窗外,我这家仆自然也不好多嘴,心里却有点纳闷,以前薄翊川哪会为了一顿饭的事跟人置气啊?
转念一想,难道是因为这人受了伤,身上心里都不爽利,所以脾气也变大了?这倒也是,换了哪个原本健康的人坐在轮椅上,连洗澡穿衣都能依赖别人,怕是都难以保持平常心,何且还是他这样一个军功赫赫的少校,自尊心一定相当受挫。这么想着,我的心里顿时泛起一股强烈的怜意,只恨不得等会食饭能抱着喂他才好。
到唐人街的牌坊前停了车,一抬头瞧见“PETALING STREET茨厰街”那久违的蓝底金字招牌,我不禁笑了。
上一次和薄翊川来这里,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真是想不到,这辈子我竟然还会有机会和他一块来这里吃东西。
叻沙开了车门,说自己想在门口抽根烟,就不进去了。我推着薄翊川走进牌坊,不知是不是这里华人黑帮刚掐过架的缘故,这个本该很热闹的点,街上有些冷静,有几家店面招牌还给砸了,东倒西歪破烂不堪,其中有一家卖甜水的还是我顶喜欢的那家,老板我也熟,要不是薄翊川在,我肯定就上去帮忙修了。我假装好奇地左顾右盼:“啧啧,这里出了什么事啊?怎么乱七八糟的,人还这么少?”
“福佬帮和客家帮争地盘,闹出了人命。”
“哦。”我看了他后脑勺一眼,刚回来就消息这么灵通?以往这唐人街上黑帮掐架没个几天不能消停,这次这么快就散了,该不会他代表军方插手了吧?我琢磨着,忽然嗅到一股又酸又辣的香气,一瞥,原来是路过了那家卖叻沙的“居家味”。我咽了口唾沫,正犹豫着想和他开口进去打包一份,顺便给叻沙也捎一份,就听到他声音:“就这家。”
“啊?”
“我突然想吃这家了。”他沉声重复了一遍。
我大喜过望,立刻推着他进去,要了个雅间。掀了珠帘进去,里边还算宽敞。我抖开餐巾给薄翊川系上,又拿了桌上备好的湿毛巾为他擦手。大抵是因我表现得十分周到,薄翊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不少,眯眼盯着我:“这些伺候人的把戏,都是你在夜总会学的?”
什么把戏,我哪学过这个啊,可不是想宠着你吗?我抿着唇,点点头,给他仔仔细细的擦了每根手指,那三颗痣,连虎口和掌心也没略过。他食指和虎口上覆着很有存在感的硬茧,都是握枪握刀练出来的,和我一样。
要是用他的手做手活,感觉一定很爽。
“你一个在夜总会当少爷的,这手,怎么也这么糙啊?”
我正趁这机会占他便宜,浮想联翩的,冷不丁听见他幽幽问。我吓了一跳,连忙松开了他的手:“我这不刚去夜总会,学了点东西,就被三少带回薄家了嘛,我家是农民,以前在家里我都是要下地干农活的,手当然糙了。不过糙归糙,我伺候人,应该还算妥帖吧,大少?”
说着,我抬眼看他,但他垂下眼皮,没接话,只拿起了桌上的菜单翻看起来,这时服务生走进来:“二位要吃点什么?”
“两份叻沙堂食,一份打包。”我跟他异口同声。
我愣了一下,他顿了顿,又说:“还要两份爱玉冰。”
爱玉冰?他什么时候也吃这种甜水了?以前不是不爱吃的?这次回来又是椰糕又是甜水的,好奇怪啊。奇怪归奇怪,但薄翊川能和我一起吃我喜欢的甜水,我还是很乐意的。于是,我又要了两份芋头角。
“哎,老板,酒拿几瓶!”忽然有几个人叫叫嚷嚷进来,讲的是闽南语,我朝他们看了一眼,都穿的花衬衫,身上有鱼龙纹身,皮肤黑黄,颧骨很高,典型的潮汕人长相——一看就知是福佬帮的人。
虽然知道整个婆罗洲没人敢惹薄家少爷的麻烦,我还是装作担心的问:“大少,好像是福佬帮欸,我们要不要换地方?”
“不用。”薄翊川喝了口茶,眼皮都没抬。
等菜上来,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坐下来就是一通风卷残云,两三下就把叻沙炫干净,把爱玉冰一口吸溜喝见了底,正嘎吱嘎吱大嚼着冰块,一抬头,就发现薄翊川正盯着我看。我险些呛到,舔了舔嘴角的椰汁:“不好意思啊,我实在太饿了,都没顾上您。”
他挪开目光,舀了勺叻沙,咽下去,喉结滚动。
和从前一样,我俩还是对比鲜明,我食饭急,他则每口都嚼得仔细,悄无声息,部队生活从未令他放弃过良好的教养,但他以前教过我的饭桌礼仪,我却早在十年摸爬滚打的雇佣兵生涯里扔了个干净。
我暗暗自嘲,拿起芋头角三下五除二吃掉,正放肆舔手指上的油渣,他忽然开了口:“我阿爸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你要是想攀他那根高枝,最好趁早收了心思。”
我手一僵,不禁扬起眉梢看他。我说呢,他怎么会带我一个家仆出来吃东西,原来是想敲打我啊?不想看我这夜总会出身的家仆勾搭上薄隆昌,成为和我阿爸一样碍他眼的男妾和如我当年一样在他看来无耻至极的存在是吗?可惜了,这仇我一定要报。
但薄翊川现在显然比以前说话更有分量,以他的脾性,我要是跟他明着唱反调,就是给自己找麻烦。想着,我冲他睁大眼,故作惊讶:“听大少的意思,老爷.....会,会喜欢男人?我真没想到这个,大少说笑了,就是给我一百个熊心豹子胆,我也绝不敢去勾搭老爷啊。”
“是吗?”他声音微沉,“可你那几句《帝女花》,我听着,不大像一个农民家的儿子能唱出来的。”
我神经一跳,连忙解释:“我之前说了,那是和我阿婆学的,她以前学过粤戏。大少在南洋长大恐怕不知道,中国的旧时代,哪有出身好的小姐去学戏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才去当戏子。”
“我不管你是跟谁学会唱戏的,你要是敢动那种心思,”他放下勺子,漆黑双眸看过来,开刃的军刀一样,“我不会放任你胡来。”
我心一沉。
在回到薄家前,我不是没想过,要动薄隆昌可能会遇到的阻碍,但我没想到,薄翊川会这么快成为我复仇之路上的第一尊拦路虎。
要知十年前他带我离开薄家前,薄隆昌病得下不了床,他这做长子的也没守在病床前尽什么孝道,走得那样匆忙,全然不在乎他阿爸死活似的,这次回来,薄隆昌连他的口味都不记得,可即便这父子俩感情淡成了这样,他也不许薄隆昌再动娶男妾的心思。我暗叹了口气,他是铁了心要捍卫他阿妈在天之灵的体面。
然而,就算我一万个不想在临死前再跟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为敌,惹他厌憎,但他要是铁了心阻拦我,我也别无选择。
但万一被他赶出薄家去就完了,明着硬碰硬不行,那就避其锋芒。横竖薄隆昌已经对我生了兴趣,以他那个性格,儿子想拦,拦得住吗?
我心想着,十分乖巧地拎起玻璃壶,给薄翊川倒了杯椰子水:“请大少放心,我来薄家,就是想本本分分的干活挣钱,回去供弟弟妹妹上学,不敢想别的。”
他垂眸看着椰子水,手却没动:“留在东苑,你一样可以赚到钱。”
我一愣,忙不迭答:“那可太好了,我巴不得能伺候大少呢。”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他冷声。
“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却他那双深邃的黑眸晃了神,放下玻璃壶时一不小心碰掉了调料碟,忙弯身下去捡,可这桌子太小,我俩距离太近,我一抬头,嘴就擦着了他的膝盖,隔着薄薄一层的西裤面料,我的唇被他高热紧致的皮肤烫到的瞬间,薄翊川的腿猛地一缩。我惊得磕着了脑袋,慌忙直起身来,见他嘴唇抿紧,蹙眉盯着我,眼神幽暗,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薄翊川不会以为我在故意勾引他吧?勾搭爹不成,就来勾搭儿子,他万一真这么想,我这新来的家仆在他眼里得有多下三滥啊?
“大少,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啊,你别误会。”我揉着后脑勺向他解释,薄翊川垂下眼皮,可眉头仍然紧蹙,整个人都似乎有些僵硬,沉默了片刻才冷冷说:“推我回去。”
第15章 惊心夜
“哦。”我知道大概率是惹他生厌了,有点懊恼,站起身来,才感到小腹有些坠胀,隐隐作痛,“我去上个厕所,等等我啊大少。”
憋尿于现在的我而言是要命的,我疾步冲进洗手间,关上门,解了裤子,尿哗啦啦的下来,带着些许血丝。我看着淡红的尿液,不由苦笑了下。多半是因为吃了辣和冰的。
医生说我必须得忌口,但我实在懒得遵守,毕竟我这个人自制力一向很差,而且忌口又能多活多久呢?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人生在世不如及时行乐,还不如趁着最后的宝贵时光多吃点自己喜欢吃的。
艰难尿完,我忍着小腹的绞痛系上裤子,撑着洗手台深呼吸,看向镜子。如果没有这张假脸遮盖,我此刻一定面无血色,看起来很吓人。豆大的汗液顺着鬓角渗下来,我浑身发抖,急促喘息着,正当这时,洗手间突然陷入一片漆黑,门外一声巨响,紧接着劈里啪啦的,像是碗碟碎了一地,有人发出尖叫。
我一惊,忍疼立刻推门出去,只见餐厅里也是一片昏暗,借着街道上的光,我看见刚才的雅间门外仰面倒着一个人,胸口有大片的鱼龙纹身,周围地上全是碎掉的碗碟。
“大少!”我猛冲到雅间门口,掀开帘子一看,桌上赫然搁着一个金属圆筒,很像是那种兽用注射器,薄翊川还坐在原地。我心下一凛,上上下下的察看他,“大少,你伤着没有?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刚才遇见的福佬帮?他们怎么敢对薄翊川动手?
“我没事,快离开这儿。”他话音刚落,我就听见背后有“啪嗒”一声很轻的动静袭来,那是保险栓。
多年应对危险状况的经验使我条件反射地握紧了拳头,一个滑步,用身体挡住了薄翊川,可转身要迎敌的一瞬,背后砰地一声,这刹那我的后颈被一只大手扣紧,强悍的力道将我上身猛按在了一旁桌上的同时,又是砰地一声自耳畔传来,同时响起玻璃碎裂声,伴随着一个人的惨叫。
我扭过头去,看见一个人压制着另一个人,半米之外的地上还有一把枪,那压制着人的分明是叻沙,而被压制的,显然就是刚才仰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用注射器袭击人不成,就换成了枪。我光顾着薄翊川,竟没有检查那个人是不是失去了行动能力。
我后怕不已,回过头来,近距离对上狭长的黑眸,才意识到后颈处扣着的手是薄翊川的。
——他救了我一命。
我下意识地握住他的小臂,侧眸一看,薄翊川手握着一把伯莱塔M9手枪,正瞄准着地上那人,枪口硝烟未散,肩头却有一点血红在扩散开来,在白亚麻衬衫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心口一缩,我立刻拽下皮带,替他扎紧胳膊止血。
“叻沙,去开车。”薄翊川低喝。
“是!”叻沙一肘子将袭击者击晕,我推着薄翊川疾步出了餐厅门,上车的一瞬,倏地一声,又一扇玻璃碎裂,我回眸一看,地上的那个人脑袋已经开了花。是狙击枪。
是蜥蜴在保护我吗?还是另外有人要灭这人的口?
无暇多想,我合上车门,一把抱住了薄翊川,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护住他的头和胸背要害,叻沙一脚油门,路易十五世发出一阵轰鸣,坦克一样呼啸着开出了唐人街。
好大的胆子,在翡兰暗杀军功在身封了勋爵的薄家长子,什么人敢干这事?肯定不是福佬帮。
我正琢磨着,耳畔突然传来低沉的声音:“我的车窗是防弹玻璃。”
耳根处他的呼吸气流滚烫,存在感极为鲜明,我脊骨一麻,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眼前线条清冷的唇近在咫尺,诱得我想一尝滋味,但这当然不是揩油的时候,我从他腿上挪开屁股坐到旁边,检查他受伤的胳膊,好在出血量没有增加,虽然比不上专业的军医,但毕竟做任务受伤,要自己处理伤口是常有的事,我的急救措施做得还不赖。
“包扎得不错,在哪学的?”他显然也注意到了。
“看片学的,”我装得惊慌失措,直摆手,“真没想到有能用上的一天。刚才那是什么人哪,是不是唐人街上的黑帮?大少,我好怕啊。”
薄翊川斜眸朝我看来,车窗外透入的光线掠过,似有嘲谑的意味一闪,不待我确认便已消逝,归为一片漆黑沉静的海。
“可你刚才看起来,不是很怕。”
我知道他是说我抱他的事,可我还没抱够呢。我舔了舔牙,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就是因为太怕了,才抱住大少的嘛。大少不会怪我吧?”
“咳咳,”叻沙轻咳了一声,“大少,要不要通知乔慕哥?”
我心里一刺。
“直接去陆军医院。”他说完这句,蹙了蹙眉,眼神忽然涣散起来,身体往我的方向歪倒。我一把抱住了他:“大少?”
他的头重重滑到我颈窝,嘴唇烫到我的耳根,似一星火种。
我心里一荡,闭上眼,浑身上下都有点软,忍不住轻嗅他衣服里混杂着血腥气的体味,不由咽了口唾沫。
薄翊川,我这人自制力很差,所以求你,能不能不要不停的勾引我?
和叻沙并排坐在医院的走廊椅子上,我不免想起了十几年前与薄翊川在兽医院熬夜陪坤甸做手术的情形,有些出神。他在旁边拿手机发信息打电话汇报完情况,掏出烟盒给我:“要不要来一根?”
“谢谢啊。”几天没抽烟,我早就忍不住了,毫不客气地拿了一根,叻沙给我点了火,看着我笑了。
“你随机应变能力还挺强的,怪不得大少愿意把你带在身边,我以为家仆都只会做家务那些呢。你以前是不是服过兵役啊?”
我摇摇头:“我倒是想,不过升高中前军训过一阵子,可惜没能读下去。哎,你是大少的部下吧?跟了大少多少年啊?”
他伸出一个巴掌。我继续跟他套近乎:“哇,那你一定也很厉害吧,是不是也立过好多功,拿了好多勋章啊?现在什么军衔呀?”
“中士,没有立很多功,就三块勋章。”他被我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黝黑的脸泛起了红晕,小犬一样。等他把三块勋章的来历讲完,已经被我夸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家里往上数三代都给我交了底。
觉得火候差不多到了,我压低声音问他:“哎,叻沙,我听说大少的背,是因为乔军医受伤的,你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呀?”
他呼了口烟雾:“具体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但肯定跟慕哥有关,据说当时是慕哥冒死把川哥背回来的呢。”
乔慕冒死把他背回来的?
我盯着地面笑了。烟雾钻进鼻里,可我却仿佛嗅到浓重的硝烟味,血腥味,混杂着丛林湿地里周遭尸体的腐烂气息。薄翊川的身躯压在我的背上,很重很沉,他的血混着我的汗水从鬓角淌下来,渗进我的嘴里,下方的泥沼里。我背着他,像野兽一样四肢并用,一寸一寸的爬,饿了就吃草,渴了就喝泥里的污水。夜尽天明,画有婆罗西亚军方符号的石头出现在眼前。我翻开石头,挖出底下的通讯器。车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身上薄翊川的重量被挪开来,我抬起头,一双军靴和标有红十字的急救箱落入视线的同时,下巴被重重击中。天旋地转,我仰面翻进泥里,模糊的视线只捕捉到扬长而去的军用越野。盘旋在头顶的乌鸦嘎嘎直叫,发出刺耳的鸣声,很吵,吵得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阿实?”
我回过神来,手中积了老长的烟灰落在地上。不,不该是那个时候,薄翊川那会是被炸弹冲击波震晕了,背部没有受很重的伤。
我狠狠吸了口烟,还想继续追问,面前的门却被突然打开,一位医生走了出来。瞧见他身后病床上的薄翊川,我条件反射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却被来不及吐出的烟雾呛到,引发了一连串的咳嗽。
“川哥怎么样?”叻沙站起来。
“没什么大碍,子弹取出来了,是兽用的麻醉弹,打了解毒剂,但他人还有点不清醒。是什么人袭击薄少校?”那医生皱着眉问。
“那人已经死了,尸体交给了军事调查科,不知道能不能查出来。我去看看少校。”叻沙急急走进病房,我跟在他后边,关上了门。
薄翊川靠在病床上,上身没穿衣服,胳膊上打了绷带,眼半睁半闭的,蹙着眉心,目光漂移不定的,从叻沙飘到了我身上:“水。”
我立刻倒了杯水,用枕头把他身体垫起来些,扶着他后颈给他喂水。兽用的麻醉剂显然效果很强,他吞咽都有些迟滞,一缕水沿着他唇角淌到我手背,我一阵手软,险些杯子都没拿住,忙用手指给他刮去。大抵是这举动太亲昵,又兴许是闻到我手上有他不喜的烟味,他蹙起眉抬起眼皮看我,额心的观音痣似被水汽熏得愈显艳灼,黑眸潮湿而幽暗。
我哪遭得住被他用这种眼神盯着,咬住后槽牙才稳住手里的杯子,心跳乱了好几拍,待给他慢慢喂完一杯水,我已从手腕软到了肩膀。
“跟上面汇报了么?”喝完水,他似乎清醒了些,问叻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