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们正给我穿乩童祭服时,薄隆昌回来了,一眼看见我这模样,他眼神顿时就痴了,遣散了仆人,亲自为我上妆。看镜子里,我戴着这一张假脸,上了妆也和阿爸并不像,可薄隆昌却神态沉醉,怕弄花我的妆面,就攥着我的手亲,亲了几下便注意到了我的腕表。
“怎么还戴这个?”说着,他将我的腕表解开扔进了垃圾篓,给我换成了一枚冰种老坑翡翠镯。我扫了一眼垃圾篓,这下算是暂时摆脱这狗雇主了,不是我主动丢的通讯器,他也怨不得我,要继续威胁我听他的指令,也得派林叔主动来找我才行。
在此之前,我可以为所欲为。
想着,我心下冷笑了一下,坐到薄隆昌腿上,问他:“老爷,苏世伶,是谁啊?您为什么让我改这个名字啊?”
薄隆昌拥住我,下巴搁在我肩上,深嗅了我的气味,朝镜中看去,一双与薄翊川有几分相似的鹰目在眼镜后泛着幽幽蓝光:“是很久以前,我一直想抓住的一只夜莺,可他不听我的话,自己想不开,寻了死。你说,跟着我,有什么不好,总比关在原先的笼子里好,是不是?”
我浑身发冷,五指收紧。
想抓住?你在说什么?
薄隆昌,你还没有把我阿爸抓住吗?你一直把他困在笼子里困到了死,不是吗?他明明说已经接纳了你,你后来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我抑着呼吸,扭过头,手指一勾他眼镜架:“怎么个不听话法啊?老爷说出来,也好让我往后学得更乖巧些,更讨老爷喜欢?”
“伤心事,不想提了。”薄隆昌叹了口气,搂着我腰的手指一紧,“对了,世伶啊,你跟我说说,你昨天为什么会跑到花园里去啊?”
“啊,我正想跟老爷说这事呢。”我揉着额角,“昨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爷前脚刚走,后脚这屋子里就起了一阵风,我不知怎么失去了意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您床头挂的那戏服,飘在这镜前,唱起了《帝女花》,还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
“说什么?”薄隆昌抓住我肩膀。这就是阿爸当年唱帝女花时穿的戏服,是引他堕入深渊的祸端。
我盯着他,笑了,回眸朝床上看去,“说,这戏服上,缺了颗珠子,定是落在西苑了。那声音让我去取,我才会跑到花园里去的。”
“世伶,你真招来了世伶的魂.....怪不得我一看你这双眼,就情难自已。”薄隆昌把我打横抱起来,抱到了床上。
我一手勾着他脖子,一手摸到了床缝里,正将那细针夹在指间,突然手腕被扣住了,我心里一惊,对上薄隆昌眼镜后的双眼,更觉悚然,他此时全不是平时那种色令智昏的眼神,而似手术刀一般犀利精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从腐朽外壳下褪出了莫测的锋芒。
沉香手串掠过我的脸颊,他捏住了我的下巴,微微一笑。
“抓住你了,我的小夜莺。”
我心里咯噔一跳,汗毛耸立,心里冒出一种诡异却难以言喻的感受,只觉薄隆昌似乎表面上的要危险,这时,屋子里叮铃铃的一阵响。
原来是那老式座机。
薄隆昌脸色不悦的站起身来,方才那种像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的眼神与气场瞬间消失了,令我不禁疑心刚才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盯着薄隆昌去接电话的背影,心里直骂娘。又是哪个衰仔来坏我的事?
“喂?知道了。翊川啊,记得以后不要打我卧房的电话,太闹了,让阿明接就行了。”
原来又是薄翊川。
我磨了磨牙,他可真是我的朱砂痣,命中劫。
不知要是被他知道了薄隆昌现在铁了心想让我做他的人,会怎么使绊子,不早点下手,速战速决,恐怕会越来越难。
“王室的船到港了,我们先去迎接,你先去客厅等着,等到了点,会有人接你上灯车。”挂了电话,薄隆昌整了整身上的峇峇传统褂衫,从衣柜里取了条肩帛出来,“记得,在灯车上别和人群接触,就好好跳你的乩童舞,不要在王室面前出岔子,丢了薄家的脸。”
“哎,老爷,”我叫住他,给他系好肩帛,凑到他耳边问,“大少好像不太希望我成为薄家人.....如果他反对,我怎么办啊?”
“放心。”薄隆昌垂睫看着我,镜片后双眼半眯,“我这当一家之主和阿爸的,决定要做什么,自然由不得儿子随便左右。翊川要是自顾不暇了,就没闲心盯着这点家务事不放了。”
自顾不暇?我心里泛起一丝不详的预感,薄隆昌想要做什么?我只不过想要借他的手挡一挡薄翊川,没想要害薄翊川,但薄隆昌现在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这个长子似的。以前薄隆昌虽然也不怎么顾及薄翊川的感受,但至少会关心他的成绩,替他争取和公主联姻,如果薄隆昌只是把他视为巩固家族利益的工具,现在薄翊川虽没了和王室的婚约,背后却多了帕公做靠山,薄隆昌怎么说应该感到高兴才对,怎么好像完全把长子当外人,说得出让他“自顾不暇”这种话来?
第27章 暗逐
“怎么了,在想什么?”
被薄隆昌牵起手,我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随他下楼。
到了客厅里,我才发现不止我一人,薄隆昌两个妾室都在,都穿得花枝招展,我往她们中间一坐,活脱脱就像一出宅斗剧现场。
瞧见薄秀臣的阿妈淬毒似的眼神,我就想笑,真想知道我不是来和她抢男人的,而是来整死她男人的,她会是个什么反应。我看的出来她憋着一股劲想整我,只可惜薄隆昌没给她发挥宅斗技能的机会,临出门前把她叫上了,客厅里就剩了我和三姨太缇亚与几个家仆。
“你怎么想?”缇亚的声音顺着香炉的烟飘过来。我侧眸朝他看去,缇亚慢悠悠地喝着茶,垂着眼睫,“以后就打算留在薄家,不回中国了?这里富贵是富贵,可却是个凶宅啊。待久了,就怕没命享。”
我拿不准这缇亚说这话的用意,索性装作胆怯的样子试探他:“三夫人有什么建议和更好的出路?”
他抬起眼皮,看向我,手心翻过来,泰式斜肩披帛下像是掩着什么。我伸手过去,被他往肩帛下一拉,一枚卡片被塞进了袖口:“等今晚上了王室的游轮,我给你条出路。”
我低头看了眼,袖子里,是一张房卡,上面有房号,419。
这是让我晚上去游轮的房间找他?当我傻呢,憨货才去。
我这么想着,脑子里忽然一丝疑念闪过。
现在可以确定雇主是薄家内部的人,假使不是薄秀臣,有没有可能是缇亚?我腕表刚丢,缇亚就给我塞这房卡,是不是太凑巧了?
想到雇主让我勾引薄翊川,又想到缇亚那一双二爷留下的儿女,我摸了摸房卡。利大者疑。如果能确定雇主是缇亚,我可以直接做了他。这样一来,丁成蝎子他们几个就都安全了,我也可以再没顾虑地放手报仇。
所以,这房间必须要去,但绝不是用这房卡进去。
想着,我故作吃惊,将房卡塞回给了缇亚:“谢谢三夫人,可是我怕老爷,还是算了。”
踏出蓝园大门,外头华灯初上。
承着面燃鬼王的纸扎法身的五彩灯车候在门口,两侧薄家的数辆私家轿车夹道相随。我像多年前一样登了上去,朝后望了一眼,便看见了近前那辆骑士十五世里副驾驶上的薄翊川。
金红闪烁的灯火里,他分明在盯着我,许是因为听说了薄隆昌的决定,黑瞳灼灼,像隐隐要焚烧起来的炭炉,可被他这样注视着,我却一阵快活——比起像泡沫在日出前夕消失得悄无声息,因为被厌憎而被记住,我这一场注定有去无回的飞蛾扑火,倒也算值当。
十年物是人非,我们都已不再是少年,可这太相似的情形令我情难自禁,一如十三岁盂兰盆节那晚登上灯车时,冲他挑眉一笑。薄翊川没像那时一样错开视线,黑瞳目不转睛的锁着我。
灯车开动时,我转过身,面朝灯车上的面燃鬼王,俯身跪拜,而后仰头双手合十做请神的乩童祭礼。
佛教传说中这颜容燃火的鬼王,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的化身,所有来阳世享香火的亡灵,都受他掌管,所以南洋的华侨在盂兰盆节祭拜亡灵之前,先要祭拜这面燃鬼王,才有了为期七天的盂兰盆节庆典。只是不知道,假如这世上真有鬼神,在我再次穿上乩童祭服,为这神祇起舞时,他有没有可能发了慈悲,许我见我的阿爸一面。
我替你烧了薄隆昌用来困住你的偶人,你会来吗,阿爸?
不来也没关系,用不了多久,儿子就能和你团圆了。
到时我让薄隆昌跪在你面前,给你磕头好不好?
“面燃鬼王香火旺,有缘众生享供养,
阴阳有序人鬼和,家家户户福禄长!”
灯车驶到和平街牌坊前时锣鼓喧天,有人用客家话大声唱起盂兰盆节的祷词。
街上人山人海爆发出欢呼,涌动如沸,上方飘满了缤纷的天灯,一切与十几年前一模一样,等听到极乐寺作为庆典开始的三声钟响,钱币和鲜花纷纷洒到身上,焰火在头顶绽放,我像当年一样展臂起舞,唯有心情截然不同。都说乩童起舞时,亡灵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就显现在这漫天的天灯之下,我仰头去看,只盼能看见阿爸的身影。
可视线被泪水模糊的一瞬,头顶“砰”地一声,上方的一个天灯像被什么击中,骤然爆开,燃烧的灯笼朝我砸落下来,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右侧袖子一紧,整个人猝不及防被拽得摔下了灯车,还没落地,腰带就被一把抓住,拽进了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我一抬头,就撞上近处一双漆黑眼眸。
我被拽进了薄翊川的车里。
十几年前他赶来救了我,十几年后,还是他救了我。
我贪恋他身上混合着藏柏香与荷尔蒙的气息,一时舍不得起身,索性装得惊魂未定,伏在他怀里嗅了嗅:“怎,怎么回事啊,大少?”
“应该是有人开枪射了天灯。叻沙,通知警方封锁和平街,一定要找到袭击者。”薄翊川朝右侧的窗户望去,下颌收紧,我也跟着看去,外面一片混乱,人潮涌动,根本不可能找到袭击者。但显然,如果刚才真是有人开了枪,那一枪就是冲着我来的。
和上次在唐人街动手的是同一伙吗?还是另有其人?
我正琢磨着,薄翊川转过脸来,冷冷道:“你也看见了,要待我阿爸身边,就要面对这样的事,你是在拿自己的命下赌注。”
薄翊川认真说话的神态实在很性感,我又心痒了想逗他:“听上去,大少是担心我?为什么啊?”我凑近他,让头饰上的金珠流苏滑进他军装领口,“我们才认识几天.....大少不会就看上我了吧?”
薄翊川被我膝盖压着的大腿微微紧绷,却不动如山,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也收得更紧了些,垂睫盯着我,眯起眼来:“跟着我阿爸,不如跟着我。”
我瞠目结舌,万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薄翊川大概是怎么想的,我干,这脑回路还真是非比寻常,为了不让我勾搭他阿爸,他这牺牲也太大了吧?自己亲自上阵做那给我攀的高枝,舍己当饵来钓我,作为一个最讨厌GAY的直男,也真舍得下身段,挺行啊薄翊川。幸好来的是我,要换了别人,不得把你这个大美男吃干抹净了缠你到死啊?
“怎么样?”见我不语,他又问,“我阿爸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待在我身边,还不用担惊受怕。”
语气一半威逼,一半利诱,像在军事谈判。
我盯着他的嘴唇,舔了舔牙尖,天天尽在这瞎勾引我,要不是为了报仇,我立马就在这车里把你衣服扒了就地正法,将来做了鬼也算死而无憾。心里这么想着,我嘴上却问:“能不能两个都跟啊?老爷体贴,你长得帅,各有各的好,要不我一三五陪老爷,二四六陪大少,还不碍着大少跟帕公女儿联姻,你好我好老爷好,皆大欢喜......”
“找死。”后颈被一把掐住,拎兔子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跳,不由想起了酒窖里那个袭击我的人,那人掐我后颈的方式,他手的大小.....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觉得荒唐,薄翊川背上打了钢钉,站起来走路都困难,怎么可能是他?
“只能选一个。”愣神间,他在我耳畔低道,“我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选。”
天知道他诱得我腿都软了,我定了定神,笑起来:“要是我选老爷呢?”
薄翊川,就和十年前一样,我自己选的路,绝不后悔。而和十年前一样,你从不知道,我为什么做出让你痛恨和不齿的选择。
“那你可要想清楚,跟我对着干的后果。”薄翊川一字一句,眼神森寒,似是对我厌恨至极,只恨不得一把将我掐死,那眼神就和十年前在灵堂那晚一模一样。我心知他用这美男计钓我不成,接下来肯定要搞出什么事来阻止我接近薄隆昌,一定要小心提防。
想着我立刻从他怀里麻溜地滚到了一边坐,万一给薄隆昌看见误会我跟他儿子有什么就不好办了,该避嫌得避。
朝车窗外看去,和平街已经被警察们封锁,也有消防军在扑灭那燃烧的灯车,反应比我十年前出事那会要迅速多了。
不知道我们一起去捐过款的那个贫民窟现在变成怎么样了,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眼。
“抓到了,大少,说是一个小孩,对着灯车放了冲天炮。”叻沙回过头来,把手机递给薄翊川。
薄翊川看都没看:“派我们的人继续查。”
“这么较真,大少这么在意我的安危啊?”我托腮逗他。
他瞥了我一眼:“翡兰盂兰盆节灯会年年都是薄家办,袭击乩童,就是冲着薄家来的。”
“哦,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其实我不能不知道他想查的是谁有那么大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吗,怎么可能是为了我?
“大少,老爷让乩童继续跳,说好在船离得远,国王刚才还以为是在放焰火,没觉察到什么。”
“行,我这就去。”
我刚推开车门,手腕就是一紧。
“袭击者还没找到,你出去送死?”
“大少,”我笑了笑,目光不禁落到他手背的三颗痣上,要不是了解他就是正直善良重视人命,我是真的要误会了,“外面到处都是警察,那袭击者怎么可能还有胆量提着脑袋在这儿晃悠,大少多虑了。”
他却攥着我的手不放:“不许去。”
“大少,我要是不去,坏的是你们薄家的脸面。”我盯着他。
“那也没有一条人命重要。”
我无奈了,要是一直待在他车里直到灯会结束,薄隆昌不定会怎么想,绝不能由着他阻拦我。我盯着他,敛了笑:“我一条贱命,死了也没什么,但我活着就要享荣华富贵,麻烦大少别害我失了老爷欢心,人人生死有命,就不劳大少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