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翊川,你好狠的心,我回来求你帮我,你居然把我交出去!”我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保证自己的声音能够被直升机上的人听见,抓住他的头发假装砸向栏杆,“咻”,又一枪击中我的手臂。
我松开手,在惯性中踉跄后退,跪了下来。直升机强烈的气旋掀起我的头发衣摆,将我的血也搅得四散飞溅,成了一片红色的雾。
“别开枪了!你们别开枪了!他想要自首!”
薄翊川显然明白过来,厉声朝我冲来,但数个和他一样人高马大的特警同时跳了下来,数把M416对准我,构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薄少校,冷静点!”
“人质情绪失控,立刻控制他!”
两个特警将他制住,按得他趴了下来。
他被两只手按着头,却还拧着脖子,侧眸望向我,发丝下露出一只眼血红如兽,发出的声音也像是兽类的咆哮:“薄知惑——”
血如泉涌,浸透了他给我穿的白衬衫,我的双腕被冰冷的手铐铐在背后,两个特警用尼龙绳将我吊上去,拖进了直升机的门。
我垂眸看着薄翊川,泪水混着血落下去,坠向他,不偏不倚,正滴在他的观音痣上。在直升机门合上的最后一刻,我冲他牵起唇角。
他的养恩我还了,从此以后,我们谁也不欠谁,两清了。
“雨季结束了,哥,小蝴蝶要飞走啦。”
卷四:追妻
第87章 雨未歇
雨季结束了吗?
直升机在薄翊川的视线里迅速远去,一点湿意还残留在他额心,顺着他的鼻梁淌到嘴唇,咸涩又腥甜的味道渗进齿间——这不是雨。
是他自以为了若指掌、却在刚才意识到,自己从未读懂过的那个人的血与泪。他咽了一下,把它吞进去,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办法,还有余地。
即便被国安局抓了,凭他的人脉,还可以转圜,五年,十年,二十年,只要不死,只要不判绞刑,他帮他争取减刑,多久他都等。
“我已经冷静了,你们可以松手了吗?”他深吸一口气,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恢复成他一贯的沉稳,看向将他按在地上的两个特警。
”抱歉,薄少校。”
两个特警松开手,朝他行了个军礼,脸色有些局促,他蹙着眉心扫了他们一眼,虽然他并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显然认识他。
没有浪费时间跟这些只负责抓捕罪犯的基层解释,薄翊川立刻拨通了国安局中心指挥部的电话,却听见远处传来轰地一声巨响。
“喂,这里是国家安全局中心指挥部,请问您是?”
万籁俱寂。
薄翊川盯着那架尾翼冒着滚滚黑烟,燃起了火光,正像断翅的鹰隼一般越过国油双峰塔朝大海坠去的直升机,什么也听不见了。
直到几秒钟后,直升机坠入更远的海面,激起冲天的浪花与爆炸引发的蘑菇云,他的耳膜里才传来了声音,是一波接一波的尖锐耳鸣。
手机从他掌心猝然滑落,他一把扶住栏杆,才稳住因为天旋地转而摇晃的身躯,但军人的反应速度令他很快回过神,他拾起手机,便朝餐厅外冲去,挂断和国安局的通话,拨打了另一个号码。
“兰方,弄几套防火服和潜水装备来,召集所有人去停机坪等我!”
坐上直升机后薄翊川反复摩擦着手里的餐叉,好像这个薄知惑最后留给他的东西是此刻唯一还能使他保持一丝冷静的定海神针。
不会的,薄知惑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那小子那么狡猾,那么矫健,在他的掌心里还能像条泥鳅一样溜走,他是游走在死亡边缘的雇佣兵,不在他身边的十年都活下来了。
他命大得很。
对,薄知惑不会死的。
等找到他,他一定要把他严严实实的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国安局、警署、ZOO,任凭哪一方都休想再找到薄知惑的踪迹。
任他再这么反抗哭闹哄骗,他都绝对不会再放他出来了。
他有钱,有很多的钱,足够他们躲到世界另一端去,躲到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们的地方去,对,他可以带他到不丹的高山上找栋小木屋隐居,那里有他母族的庇护,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等一找到薄知惑,就那么干。
他透过舷窗死死盯着直升机坠落的那个位置,视网膜一片血红。
近了,更近了。
终于到了能看清直升机的距离,一眼望去,机体已经基本解体,四分五裂,燃烧着熊熊火焰,黑烟滚滚,周围海面上漂浮着数具尸体和断肢,至少从空中观察不到任何幸存者的踪迹。
薄知惑肯定藏到水里去了,他没有死,一定会被他再次找到。
薄翊川紧攥着戳破手心的餐叉,对此深信不疑。
“大少,现在直升机有机油泄露,周围到处都是,可能会发生二次爆炸,我们没有专业的救援设备,得等海上救援协调中心来!”
几乎话音刚落,底下又是砰地一声,发生了一次小型爆炸,掀起冲天的大浪,余波甚至震得他所在的直升机都微微摇晃起来。
“的确很危险,所以我一个人下去,你们在上面协助我。”
“薄董,川哥!”兰方站起身,一把拦住了走到门前的薄翊川,“川哥你冷静一点,看看下面什么情况,你下去可能会被炸死烧死!”
“我知道,可我等不了。”薄翊川面无表情地戴上潜水头盔,在潜水服外套上防火服,把绳索缠上腰身,黑眸盯着他,“让开。”
兰方摇摇头,不肯挪步,却被另一个兄弟攥住了胳膊。
“让川哥下去吧,我们拦不住的,你又不是不了解他。”
兰方咬了咬牙,看着薄翊川推开舱门的背影,攥紧了双拳。
是啊,拦不住的。
薄少校薄队长说一不二,下定的决心,做好的决策,即便前边是死路一条,也绝对不会更改,十年来在部队里每次行动都是如此。
就像去年那次他明知为了救人质,孤身一人去引开一帮全副武装的毒贩,活下来的希望微乎其微,也没有犹豫过哪怕一秒。
何况,那是他的弟弟,他的爱人。
薄翊川跳进了海里,周围弥漫着熏天的机油味与血腥味,温度极高,海面上漂浮着厚厚泛着彩色光泽的油层,瞬间就沾染了他一身。
在这种环境里,几乎没有人类能够活下来。
但他此刻不想用理智和常识来判断。
他只愿相信佛祖,相信有万分之一的奇迹。
他避开燃烧的机体,也避开每具视线范围内能找到的焦黑尸体,那其中肯定没有薄知惑,他告诉自己,把防火服脱了下来,钻进水里,在残骸的阴影下搜寻,但无论是环绕四周还是潜到深处,都一无所获。
他的小蝴蝶一定是变成了一条人鱼,在坠机时就游走了。
薄翊川任凭自己沉在残骸的深水里很久,都没有勇气游上去察看那些尸体。面对穷凶极恶的毒贩、海盗和恐怖分子时,他没有怕过。
刀捅,中弹,爆炸,死亡近在咫尺的时刻,他也没有怕过。
但此时此刻,他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直到,通讯器里传来阵阵急促的呼叫与海上救援的警报,有穿着专业潜水救援装备的人跳进海里,把他给强行拖拽上去。
太平间里弥漫着来自阴间的寒冷气息,令薄翊川清楚意识到这是生死相隔的亡者去所。他站在门口,脚下像生了根,一步也动不了。
可里边法医却朝他回过头来,将白布揭起,令那副拼凑起来也残缺不全的、几乎完全变成了焦炭的骸骨在他的视线里展露无余。
他猝不及防,本能地闭上了眼。
“薄少校,这具尸体是我们经过打捞拼凑后,唯一无法确认身份的。它在直升机被击中坠海时处在爆炸中心,经过二次爆炸,已经基本碳化,能提取指纹和有效DNA几率很小,而且薄知惑的指纹与DNA都没有登记在婆罗西亚警方系统里,无法进行比对,但从他的右耳位置发现了金属残片,怀疑是某种追踪通讯装置的一部分......您是薄知惑的哥哥,请您来是想麻烦您辨认一下,这具尸体是否是他本人。”
金属残片?
通讯装置?
他不是把薄知惑耳骨里的通讯器取出来了吗?
这一定不是他的尸体。
“薄少校。”法医看着门口那个明显一夜未眠,双目血红、浑身透湿的男人,几乎无法将他与电视上那个气宇轩昂的少校对应起来,说他看上去像一个露宿街头的流浪汉都不为过。
但当他迈开步伐时,那种军人的沉稳冷静就立刻显露出来。
当他把放在玻璃罐里的金属残渣递到薄翊川眼下时,对方死死盯住了它,眼白上的血丝肉眼可见的更密了,眼角仿佛要渗出血来。
——尽管还没有检测材质,但应该属于航天材料,譬如钛钢或者钨钢,经过这样的高温环境,它仍然没有被烧熔变形,能够清晰辨认出是个火箭头的形状,箭头周围带有能牢牢固定住皮肉的倒刺,散发着森然的残忍,里侧还有个螺丝孔一样的圆形接口。
“按理来说,有这种接口的设计,这个装置就应该还有另一部分,可是我们没找到,可能是在爆炸中被弹出死者颅骨掉出了海里。”
另一部分?
薄翊川盯着那个装置,一种可怕而残忍的猜想从神经深处钻了出来,在脑中来回啃咬,良久,他才逼迫自己从齿缝里挤出了声音。
“能把它,暂时交给我吗?”
“抱歉,薄少校,不管他是不是您弟弟,这起针对国安局发起的袭击都属于刑事犯罪,所以这个东西属于证物。请问您要它做什么?”
薄翊川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身离开了太平间。
“川哥,拿来了,你要的是这个东西吗?”
从兰方手里接过那个绝缘盒时,薄翊川的手都在轻微发抖。他按住自己的手,将盒盖打了开来,里面便露出了当初他亲眼看着医生从薄知惑耳根后剥离出来的管状装置。
“你试试,这是不是另一半,”薄翊川顿了顿,在脑子里斟酌了一下,补充,“这是我前两天在家里的垃圾桶发现的,之后我注意到薄知惑耳后有伤,猜想可能是他的东西,我就是因为这个线索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与目的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让自己身陷泥泞。
法医用镊子将那个沾染着血迹的管状物夹了出来,“咔哒”一声,两个装置严丝合缝的吸上的刹那,她的余光里,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晃了一晃,但当她看过去时,薄翊川尽管双眸血红,身躯仍然挺得笔直,神色看起来坚毅而清醒,看起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能够证明薄知惑已经不在人世了的证据。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她就听见了薄翊川嘶哑的声音:“我希望他伏法,但我不希望他死,毕竟他是我弟弟。”
“明白。”法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见他目光落到了尸骸的头部。
“牙齿。就算经过二次爆炸高度碳化,牙齿里也有可能保存有效DNA,如果婆罗西亚警方设备不够先进,可以申请东盟刑警组织介入调查,请国外的法医团队来验尸。”
法医用放大镜喷了点显血剂,看了看接缝处:“不用,这装置的两个部分都沾有血迹,可以进行比对,是否属于一个人。谢谢,薄少校,等这两天出了结果,我会打电话通知您。”
走出医院时,已是黎明时分,但海面上并没有日出,灰蒙蒙的,正在下雨,海风携来连绵不绝的雨丝,潮气从每个毛孔里沁入骨髓。
雨季没有结束。
正好相反,现在是十月,是婆罗西亚的冬季,雨季才刚刚开始。
薄翊川游魂一样走到码头边,朝无边无际的大海望去。
十年前薄知惑离开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