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衡只觉得脸颊耳根又开始发热,只能努力专注于揉按的动作,让药力渗透进去。
萧彻闭着眼,感受着那双比平日更加温热柔软的手在自己背上用力,那辛烈的药味混合着少年身上淡淡的皂角清气,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放松的气息。
肩背处的僵涩在药力和按揉下渐渐化开,带来难得的舒适。
他忽然开口,声音因放松而显得有些低沉模糊:“你父亲……楚渊,我记得他的字,写得极好。”
楚玉衡的动作猛地僵住!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父亲的名字……已经多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了?
还是以这样一种平淡的、甚至带着一丝欣赏的语气。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酸楚和痛楚汹涌而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失态。
萧彻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答,只是继续道:“当年他的一幅《兰亭集序》临帖,在京中文人中传阅,誉为珍品。可惜……”
他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可惜什么?可惜后来身陷囹圄,家破人亡?
可惜那手好字,连同清名,都葬送在了莫须有的罪名里?
楚玉衡的指尖微微颤抖,药油的热气似乎都驱不散他心底漫上的寒意。
他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哽咽。
萧彻却仿佛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剧烈波动,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用力。”
楚玉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将所有的悲愤与力量都灌注在指尖,用力按压下去。
这一次,萧彻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萧彻偶尔会在按揉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一些关于江南风物、或是文人雅士的闲话,甚至点评几句前朝书法大家的得失。
他的话不多,却总能巧妙地带出一点与楚家、与楚渊相关的细微碎片。
楚玉衡始终沉默地听着,心中却惊涛骇浪。他摸不清萧彻的意图。
是提醒他别忘了身份?
还是……别的什么?
但他发现,自己竟可耻地渴望着这些零星的、关于过去的只言片语。
那是他破碎人生中仅存的、与家族荣耀相连的微光,尽管是由眼前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点燃。
一种复杂而危险的联系,在这每日傍晚的药油气息和短暂交谈中,悄然建立。
他依旧畏惧他,却又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被他话语中偶尔流露出的、不同于外界传闻的侧面所迷惑。
而萧彻,享受着那双手带来的舒缓,也享受着窥探那平静表面下汹涌暗流的过程。
看着那苍白的脸上因他的话语而闪过种种压抑的情绪,
看他睫毛颤抖,
看他无意识地咬紧嘴唇。
狼在耐心地圈养着他的猎物,允许他靠近,给予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丈量着他的底线,窥探着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旧疤之下,新的痕迹正在悄然刻写。
只是不知,这痕迹最终会走向愈合,还是更深的撕裂。
第15章 药香缱绻
这日午后,苏墨又来请脉。
秋意渐深,他外面罩了件青灰色的薄斗篷,衬得面容愈发清润温和。
他进门时,正遇见卫铮从书房内退出,两人在门口擦肩而过。
“苏太医。”卫铮抱拳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但目光在触及苏墨时,似乎比平日多停留了细微的一瞬。
“卫大人。”苏墨微微颔首,唇角带着惯有的浅笑,目光掠过卫铮按在刀柄上的手,那手背指节处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新鲜擦伤,似是训练所致。
他脚步未停,径直入内。
楚玉衡正将一摞批阅好的文书归类,见状默默退至一旁。
苏墨为萧彻诊脉,语气温和:“世子脉象比前几日平稳些,只是秋燥伤肺,还需多用些润肺的羹汤。”说着,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这是川贝母与雪梨膏,可让膳房兑水炖了服用。”
萧彻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苏墨收拾药箱,目光似无意般扫过侍立一旁的楚玉衡,见他脸色尚可,便微微一笑。
随即,他的视线又转向门口的方向,略一沉吟,又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更小的白瓷瓶,走向门口。
卫铮依旧如门神般伫立在门外,身姿笔挺,目不斜视。
“卫大人,”苏墨的声音轻柔,带着医者的关切,“您手背的伤,虽是小伤,但秋日风燥,易发溃。这瓶金疮药药性温和,每日涂抹一次,可防感染,促愈合。”
他将小瓷瓶递过去。
卫铮显然愣了一下,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错愕。
他看了看自己手背上那几乎可以忽略的伤痕,又看向苏墨温和诚挚的眼睛,一时间竟没有立刻去接。
楚玉衡在屋内,恰好能看见门口这一幕。
他看见卫铮那总是如同磐石般冷硬的侧脸,似乎有一根线条几不可察地软化了些许,耳根处甚至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薄红。
“……多谢苏太医,小伤而已,不必费心。”卫铮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比平时低了几分。
“护卫世子,责任重大,卫大人更需保重自身。”苏墨语气温然,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又将瓷瓶往前递了半分,“举手之劳,还请收下。”
卫铮沉默片刻,终是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粗粝,布满厚茧,与苏墨修长干净的手指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接过瓷瓶的瞬间,两人的指尖有极其短暂的触碰。
卫铮像是被那细微的温暖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将瓷瓶紧紧攥入掌心,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多谢。”
苏墨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提着药箱翩然离去。
卫铮站在原地,握着那犹带余温的瓷瓶,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青灰色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久久未曾挪开。
直到院内风声掠过,他才猛地回神,恢复冷峻神色,将瓷瓶仔细收入怀中贴身处,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比平时更加僵硬了几分。
楚玉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微动。
那冷面侍卫与温润太医之间,似乎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涩又克制的暗涌。
与他此刻身处的情形,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看什么?”萧彻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楚玉衡的思绪。
楚玉衡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没……没什么。”
萧彻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门口已然恢复常态的卫铮,又落回楚玉衡微红的耳根上,哼了一声,却没再追问。
傍晚时分,楚玉衡照例为萧彻按揉。
因着苏墨新配的药油,那辛烈的气息愈发浓郁。
掌心搓热后贴上肌肤,带来的灼热感也更为鲜明。
萧彻今日似乎格外疲惫,闭着眼,呼吸悠长。
楚玉衡沉默地用力,试图驱散他肩背的紧绷。
忽然,萧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沙哑:“苏墨的父亲,曾是太医院院判。”
楚玉衡动作未停,心中却是一凛。
萧彻很少主动提起旁人。
“五年前,因误诊了丽妃娘娘的急症,被革职查办,流放岭南。苏墨那时刚入太医署不久,受了牵连,本该一同流放,是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念其年幼且医术尚可,开口保了下来,留在署中从头做起。”萧彻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旧闻。
楚玉衡却听得心惊。
他没想到总是温和带笑的苏太医,竟也有这般坎坷过往。
流放岭南……那几乎是九死一生。
“所以他行事格外谨慎,从不站队,也从不轻易与人结交。”萧彻淡淡道,“能让他主动赠药,倒是难得。”
楚玉衡想起白日门口那短暂的一幕,心中了然。
原来那看似寻常的赠药背后,藏着如此深的谨慎与克制。
他忽然有些明白卫铮方才那片刻的怔忪和僵硬是为何了。
“在这京城,谁身上没几道疤?”萧彻的声音低沉下去,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楚玉衡听,“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罢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不再多言。
楚玉衡却久久无法平静。
他手下是萧彻沙场留下的旧疤,耳边是他对苏墨身世的平淡叙述,心中想的却是自家那血海深仇。
每个人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身上刻着不同的伤痕,在命运中挣扎沉浮。
药油的热力透过掌心,似乎也熨烫到了心里某个冰冷的角落。
他看着萧彻放松的脊背,这个男人强大、霸道、捉摸不透,此刻却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带着疲惫的真实。
他仿佛在透过一层坚冰,窥见其下汹涌的暗流。
按揉结束后,楚玉衡默默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明日,”萧彻忽然开口,并未转身,“随我入宫一趟。”
楚玉衡脚步一顿,心猛地提了起来。
那是他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