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衡捡起布包,紧紧攥在手里,一刻也不想多留,转身就往门口走。
“玉衡?是玉衡吗?”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惊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根线,猛地拉住了他的脚步。
楚玉衡浑身一僵,几乎不敢回头。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缓缓转过身,只见廊下站着个穿着青色太监服的人,比从前胖了些,额角的疤痕依旧清晰,正是王德顺。
他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眼睛亮得像含了光,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王……王公公?”楚玉衡的声音有些发颤,十分意外。
自他调去藏书阁,两人便很少见面,偶尔远远望见,也只是匆匆点头示意,从未如此近距离说过话。
“真是你啊!”王德顺快步走上前来,脚步有些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好些日子不见,听说你去了萧世子身边当差?这可是天大的造化啊!”
他说着,伸手想拍楚玉衡的肩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在半空顿了顿,改成了上下打量他,眼中满是欣慰,“气色看着比从前好多了,脸上也有肉了,真好,真好……”
故人重逢,还是曾于危难中施以援手的人,楚玉衡心中那点因萧彻叮嘱而起的警惕,瞬间被暖意冲散了大半。
他微微躬身,声音带着真切的感激:“当年若非公公照拂,楚玉衡早已不在人世。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哎,说这些做什么!”王德顺连忙摆摆手,笑容依旧憨厚,可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愧疚,“都是苦命人,能帮一把是一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人多眼杂的。”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又压低声音道,“咱家今日正好得了一壶好酒,是前儿内务府管事赏的,平日里咱们可喝不着。来来来,到旁边值房里,咱们爷俩好好说说话,也算给你道个喜。”
楚玉衡本能地想拒绝,萧彻“别停留”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
可看着王德顺殷切的眼神,想起那个寒冬里带着温度的馒头,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叨扰公公了。”
王德顺脸上的笑容立刻深了几分,忙引着他往内务府后院走。
穿过两道月亮门,来到一间偏僻的值房——房间狭小简陋,四壁斑驳,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桌上却摆着一壶酒,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酱萝卜,一碟是花生米,看着倒还精致。
“坐,快坐!”王德顺热情地拉他坐下,拿起酒壶给他倒酒,手却微微有些发抖,酒液溅出几滴在桌面上,“尝尝这酒,真是好东西,入口绵柔,后味还甜。”
楚玉衡看着他略显局促的模样,只当是许久未见,他有些激动,方才升起的那点疑虑便又消散了。
他端起酒杯,鼻尖萦绕着醇厚的酒香,确实是难得的好酒。
“多谢公公。”他依着宫里的规矩,先举杯敬王德顺。
王德顺连忙端起自己的杯子,眼神却不敢与他对视,只匆匆说了句“客气啥”,便仰头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呛得咳嗽了两声。
楚玉衡不再犹豫,也将杯中酒饮尽。
酒液入喉,先是辛辣,随即化作一股暖意蔓延开来,可细细品来,又有一丝极淡的、被酒香掩盖的奇异涩味,像掺了点什么别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问,就见王德顺又给她满上了酒,嘴里不停说着话。
“你在世子身边当差,可得仔细着点。萧世子那人看着冷,听说对底下人倒还宽厚……”
“浣衣局那几个老姐妹,前阵子还念叨你呢,说你是个有福气的……”
“藏书阁的李管事去年告老还乡了,现在换了个姓张的,可凶了……”
王德顺絮絮叨叨地说着宫中旧事,问他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语气里满是关切。
楚玉衡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可渐渐地,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沉,像灌了铅似的,视线也开始模糊,眼前的王德顺变成了两个影子。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公公……我……”他想扶着桌子撑起来,想说自己不胜酒力,可话刚出口,就软了下去,整个人“咚”地一声趴倒在桌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手中的酒杯滚落,摔在青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王德顺脸上的憨厚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惊恐和浓浓的愧疚。
他身子抖得像筛糠,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楚玉衡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气流,才稍稍松了口气,嘴里却不停喃喃着:
“对不住……玉衡……对不住……他们抓了俺爹娘,关在大牢里,说俺不照做,就打断他们的腿……俺没办法……俺真的没办法……”
话音刚落,值房的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瑾那张皱巴巴的脸探了进来,嘴角挂着得意的狞笑,身后跟着的,赫然是三皇子晟玚。
他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意,眼神里藏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王公公倒是识时务。”刘瑾尖笑着走进来,穿着蟒纹太监服的身子摇摇晃晃,抬脚就踢了瘫软在地上的王德顺一下,“杂家就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晟玚没看王德顺一眼,径直走到桌前,目光落在昏迷的楚玉衡身上。
少年趴在桌案上,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颈间,侧脸因酒意泛着诱人的绯红,长睫低垂着,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唇色湿润透亮,平日里那份隐忍的清冷荡然无存,只剩下毫无防备的脆弱,反倒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魅惑。
晟玚的眼中瞬间燃起浓烈的占有欲和邪念,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俯下身,手指近乎贪婪地拂过楚玉衡滚烫的脸颊,触感细腻温热,让他心头一阵发痒。
“果然是个极品。先让本王尝尝味道,几年前就想尝了,倔强的很,看你这次怎么躲。”他哑着嗓子说道,声音里满是急切,随即一把将昏迷的楚玉衡打横抱起。
少年身子很轻,抱在怀里像一团棉花。晟玚转身朝外走去,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处理干净,别留下痕迹。”
刘瑾连忙谄媚地应着:“殿下放心,杂家省得。”待晟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恶狠狠地瞪了王德顺一眼,声音尖利:
“算你识相!滚吧,管好你的嘴!若是敢泄露半个字,杂家让你和你爹娘一起死无全尸!”
王德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踉跄着逃了出去,老泪纵横,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馆驿内,日头渐渐西斜,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萧彻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一份边关送来的密报,可他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眉心越蹙越紧。
半个时辰前,派去宫门口打探的侍卫回来了,说自清晨起,就没见到楚玉衡出来。
“再去内务府打听!”萧彻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
侍卫不敢耽搁,领命匆匆而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阳光渐渐淡去,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楚玉衡依旧毫无踪影。
萧彻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踩得青石板发出闷响。
心中的不安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几乎要将他吞噬。那种没由来的心慌意乱,是他当年在战场上深陷重围、箭矢擦着脸颊飞过都未曾有过的感觉。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楚玉衡是不是被刘瑾抓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可心底的恐慌却越发浓烈。
他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书案上,“嘭”的一声闷响,案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染黑了半张密报。
“秦苍!”他厉声喝道,声音里的暴戾几乎要冲破喉咙。
“末将在!”秦苍应声而入,身上还带着风尘——他刚从城外军营回来,就听说世子在找他。
见萧彻脸色阴沉得吓人,周身的气压低得能滴出水来,秦苍心中一凛,知道定是出了大事。
“带人,立刻去查!”萧彻的声音冰冷彻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宫内所有可能的地方,内务府、浣衣局、藏书阁……尤其是刘瑾和三皇子那边!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最后一句话,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气,听得秦苍头皮发麻。
“末将领命!”秦苍不敢多问,立刻转身朝外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萧彻又补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命令:“天黑之前,我要知道人在哪!若是晚了……”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话语里的狠厉,让秦苍脚步都顿了顿,连忙加快速度,带着人急匆匆地往皇宫方向赶去。
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萧彻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暮色四合,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独自站在渐渐暗下来的书房里,指尖冰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起清晨楚玉衡离开时的模样。
灰衣单薄,背影清瘦,走之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温顺的恭谨。
他想起自己那句“别停留”的叮嘱,想起自己明明察觉到宫中危险,却没有多派两个人跟着他,没有亲自送他去内务府……
悔恨像毒蛇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甚至不敢去想,楚玉衡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刮得窗棂“呜呜”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萧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眼底翻涌的风暴,昭示着他此刻几近失控的情绪。
他腰间的佩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剑穗无风自动,在暮色中微微颤动。
第21章 雷霆之怒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将皇城的飞檐斗拱尽数吞噬。
远处钟楼敲过三鼓,馆驿书房内,烛火被穿窗而入的夜风撩得剧烈跳动,光影在萧彻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他愈发阴沉冰冷的轮廓。
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桌案,每一次起落都重若千斤,时间每流逝一分,他周身翻涌的戾气便暴涨一截,几乎要将这狭小的空间撑裂。
秦苍派回来的探子第三次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世子,属下彻查了内务府及周边街巷,只问到最后有人见楚小公子跟着一个名叫王德顺的内侍进了后院值房,之后便再无踪迹。那值房里只留了个摔碎的酒杯,地上还有些残留的酒渍。”
“王德顺……”萧彻喉间滚出这三个字,齿缝间几乎要碾出血来,那双墨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蛰伏的猛兽终于锁定了猎物。
“给我把他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朔州王府的亲卫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好手,行事素来雷厉风行。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藏身于皇城根下一间破败陋舍、如同惊弓之鸟的王德顺,便被两个精悍的侍卫像拖死狗般拽了出来。
他那件略好些的青色太监服被扯得歪歪扭扭,头发散乱,脸上还沾着尘土,一路哭喊挣扎,却被侍卫死死钳住胳膊,连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阴暗的偏房内,只有一盏孤灯悬在房梁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半间屋子。
萧彻坐在唯一一张太师椅上,阴影将他大半张脸笼罩,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在昏暗中闪烁着嗜血寒光的眼睛,如同盯上猎物的恶狼,周身散发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变得粘稠。
卫铮按刀立在他身后,腰间的佩刀泛着森冷的光,整个偏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世……世子爷饶命!饶命啊!”王德顺一被扔到地上,便“扑通”一声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朝着萧彻的方向磕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下便磕出了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