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同暗流,在京城这座看似平静实则脆弱的水面下汹涌鼓荡。
人口,是赋税之源,是国力之基,更是统治稳固的象征。
当越来越多的人用脚投票,选择离开天子脚下,前往他们心目中的“乐土”时,一种无形的恐慌开始在某些人心中滋生。
东宫之内,太子晟玚难得地从醉生梦死中短暂清醒了片刻。
刘保匍匐在地,颤声汇报着近日京畿人口户册的异常流失,以及市井间那些关于“朔州”的、越来越响亮的议论。
“都跑了?跑去那苦寒之地?”晟玚先是觉得荒谬,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怒火涌上心头,“那些贱民!还有那些不知感恩的小吏!孤给他们……给他们……”他
想说“给他们太平日子”,但看着殿内奢华的陈设,听着远处隐约的乐声,这话竟有些说不出口。
一种莫名的、对于权力流失的本能恐惧攫住了他。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眼里还有没有父皇,有没有孤这个太子!”
玉宸宫中,玉妃得到的消息更为详尽和尖锐。
她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修剪精致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好一个萧家!好一个收买人心!”她声音冰冷,带着毒蛇般的嘶嘶声,“他们想干什么?聚拢流民,招纳失意官吏,这是要另立朝廷,与我大晟分庭抗礼吗?!”
她比晟玚想得更深,也更恶毒。
她深知,萧彻闯宫、抗旨、如今又大肆收拢人心,其势已成,绝不可再坐视不管。
“不能再等了!”玉妃凤眸中闪过一丝狠绝,“必须趁其羽翼未丰,彻底铲除!”
她立刻动身,带着晟玚,一同前往养心殿面圣。
养心殿内,熏香浓郁,试图掩盖皇帝晟帝身上日渐沉重的老迈与病气。
他靠在龙椅上,精神有些不济。
“父皇!”晟玚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夸张的焦急与愤慨,“那朔州萧彻,狼子野心,已然昭然若揭!他不仅抗旨不尊,擅杀禁军,如今更是在北境大肆收拢流民,招揽我大晟官吏百姓,其心可诛!儿臣听闻,他日夜操练兵马,广积粮草,恐有不臣之心,欲要……欲要裂土封王,窥伺我晟家江山啊!”
玉妃在一旁适时地补充,语气哀婉却字字如刀:“陛下,萧家坐拥北境精兵,本就尾大不掉。如今萧彻更是如此嚣张跋扈,收买人心,若再不制止,只怕……只怕这万里江山,要改姓萧了!届时,我等皆为阶下之囚,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他们避重就轻,绝口不提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的朝政腐败,不提太子的荒淫无道,只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朔州的“聚众”、“练兵”和“收买人心”,将萧彻塑造成一个野心勃勃、意图造反的逆臣。
皇帝晟帝昏聩日久,又被玉妃长期把控身边消息,此刻听到最宠爱的妃子和儿子如此说,又联想到之前萧彻闯宫的大逆不道,一股被挑衅的帝王怒火瞬间点燃了他浑浊的双眼。
“反了!真是反了!”他猛地一拍龙案,气喘吁吁,“萧远山教的好儿子!朕念他镇守北境有功,一再容忍,他却敢如此欺君罔上,图谋不轨!”
“父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晟玚趁热打铁。
玉妃也道:“陛下,需以雷霆之势,扑灭此燎原星火,方能震慑天下不臣之心!”
皇帝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传朕旨意!朔州王萧远山纵子行凶,管教无方,削其王爵!萧彻拥兵自重,目无君上,收容叛民,意图不轨,实乃国贼!着即令平北将军韩章,率京畿五万兵马,即日开拔,北上讨逆!务必踏平朔州城,擒拿萧彻父子,以正国法!”
“父皇圣明!”晟玚大喜过望。
玉妃嘴角也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五万京营兵马,在她看来,足以碾压朔州。
只要大军一到,那些泥腿子流民自然会作鸟兽散。
萧彻?不过是个即将被碾碎的蝼蚁罢了。
一道充满愤怒与偏见的征讨圣旨,迅速从皇宫发出。
平北将军韩章,一个靠着攀附玉妃一党上位的将领,点齐五万京营兵马,浩浩荡荡地开出京城,向着北方,向着那片正在瘟疫与希望中挣扎的土地,进发。
战争的阴云,终于被京城的恐慌与恶意,亲手推动着,笼罩了北境的天穹。
第81章 内忧外患
朔州城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城南流民营已被重兵封锁,划出了严格的隔离区。
熬制草药的大锅日夜不停地冒着白气,浓烈而苦涩的药味混合着石灰消毒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压过了原本的尘嚣与苦难。
所有人都用布巾蒙着口鼻,只露出一双双或恐惧、或疲惫、或坚定的眼睛。
萧彻几乎住在了临时设在前线的指挥所里。
他采纳了楚玉衡根据医书整理出的诸多建议:
将病患按轻重程度分区隔离;
所有接触者必须用醋或石灰水洗手;
死者尸体深埋并撒上大量生石灰;
水源严格管理,饮水必须煮沸……
然而,瘟疫如同无形的恶鬼,仍在不断夺走生命。
医官和人手严重不足,药材消耗巨大,恐慌在隔离区内蔓延,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都被卫铮带着精锐士兵以铁腕手段强行镇压下去。
萧彻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声音因连日嘶吼而沙哑,但他依旧挺直脊梁,如同定海神针,指挥着这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
而在王府暖阁之内,楚玉衡也并未安坐。
他的身体不允许他亲临险地,但他的心却始终系于前方。
他强撑着病体,伏案疾书,将脑海中所有关于防疫、安抚民心、调配资源的古籍记载与自身见解,条分缕析地写成札记,命侍女及时送给萧彻参考。
“世子,这是楚公子刚送来的。”一名亲卫将一卷墨迹未干的纸笺呈给萧彻。
萧彻接过,快速浏览,上面详细列出了几种可能替代紧缺药材的方案,以及一套鼓励康复者参与照料、以工代赈来稳定隔离区民心的具体细则。
字迹清隽,思路缜密,仿佛一道清泉注入萧彻焦灼的心田。
他立刻下令:“就按这上面说的去办!”
正是靠着这种里外配合,朔州城才在瘟疫的猛烈攻击下,勉强维持着阵脚,未曾彻底崩溃。
希望的微光在死亡的阴影下顽强闪烁。
就在这抗疫斗争进行到最紧要的关头,一匹来自南方的快马,带着一身尘土和更加糟糕的消息,如同利箭般射入了朔州城,直奔萧彻所在的指挥所。
“报——!八百里加急!”探马滚鞍落马,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嘶哑和惊惶,“京城发兵了!皇帝下旨,削……削王爷爵位,指世子您为国贼!命平北将军韩章,率京畿五万兵马,前来征讨,已出京城,不日即抵我朔州边境!”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小小的指挥所内炸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空气中弥漫的药味仿佛都凝固了。
刚刚还在为控制住一个隔离点的疫情而稍感欣慰的属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正在汇报病患数字的医官,手中的记录簿“啪”地掉在地上。
内忧未平,外患又至!
瘟疫尚未遏制,朝廷的屠刀已然举起!
五万大军,即便他们知道京营吃空饷,实际兵力打折扣,但依旧是庞大的数字,对于正全力应对疫情、兵力分散的朔州来说,无疑是泰山压顶!
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难道天真的要亡朔州吗?
萧彻站在原地,握着那张写满楚玉衡建议的纸笺,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最初的震动之后,迅速沉淀为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锐利。
前有瘟疫吞噬生命,后有朝廷大军压境。
这已不仅仅是生存的危机,更是命运的抉择!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惊惶、绝望、或是看向他充满期待的脸。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劈开绝望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慌什么!”
“瘟疫,要抗!犯我之敌,更要打!”
他猛地将手中纸笺拍在案上,声如寒铁:
“传令下去!各军、政主官,即刻至王府议事厅集结!”
“朔州,天塌不下来!”
第82章 定策
王府议事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
炭盆烧得极旺,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
文武官员分列左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上面沉如水的萧彻身上。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与药味混杂的气息。
萧彻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探马带来的噩耗公之于众。
一时间,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恐慌如同水面的涟漪般扩散。
瘟疫尚未平息,朝廷五万大军压境,这简直是绝境!
“肃静!”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天,还没塌下来。瘟疫要抗,仗,也要打!”
他首先看向文官一侧的张长史:“张长史,疫病防治,一切按既定方略进行,不得有丝毫松懈!所需药材、物资,优先保障,便是砸锅卖铁,也要维持下去!隔离区秩序,交由卫铮全权负责,凡有趁机作乱、散播恐慌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下官明白!”张长史咬牙领命,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坚定起来。
“李将军!”萧彻转向武将,“京营兵马虽众,但久疏战阵,统帅韩章更是庸碌之辈。我军虽需分兵防疫,但精锐尚在。着你即刻起,整军备战,加固城防,派出所有斥候,严密监视敌军动向!流民营中招募的青壮辅兵,择其精壮可靠者,发放武器,协助守城!”
“末将领命!”李将军抱拳,声如洪钟,眼中燃起战意。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而果断,将混乱的局势强行纳入掌控的轨道。
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清楚,形势依旧极端严峻。
兵力、物资、民心,无一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