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即将成为五皇子晟璘新的课堂。
楚玉衡站在书案前,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摊开的《史记》书页,看似从容,实则心绪比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复杂几分。
教导皇子,尤其是一位身负“匡扶社稷”之望的未来君主,其分量,远重于任何一场权谋算计。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不易察觉的紧张压入心底最深处,面上依旧是那片波澜不惊的沉静瀚海。
脚步声由远及近,萧彻亲自领着晟璘走了进来。
少年换下了逃亡时的狼狈衣衫,身着锦袍,眉宇间虽还残留着一丝惊悸未定的苍白,眼神却已透出渴望汲取知识的亮光。
“先生。”晟璘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萧彻拍了拍晟璘的肩膀,对楚玉衡递过一个鼓励的眼神,沉声道:“玉衡,人交给你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将空间留给了这对新结成的师徒。
楚玉衡微微颔首,示意晟璘在对面坐下。
“殿下不必多礼。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师徒。学堂之上,无分尊卑,唯有学问真理。若有疑问,随时可提;若有不同见解,但说无妨。”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如春风化雨,悄然安抚了晟璘初入陌生环境的不安。
授课开始,楚玉衡并未急于讲解经义,而是先从《史记》中“陈涉世家”谈起,剖析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背后的时势与民心。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引经据典,将历史长卷中的兴衰成败、人性明暗一一铺陈在晟璘面前。
他的话语逻辑缜密,视角独特,往往三言两语便能点破迷津,让复杂的历史事件变得脉络清晰,深奥的道理变得浅显易懂。
晟璘起初听得有些吃力,但很快便被楚玉衡深入浅出的讲解吸引,眼神越来越专注。
“读史并非只为知晓过去,”楚玉衡话锋一转,合上书本,“更要明鉴当下。殿下,若你为一地之主,见春耕时节,百姓却因田亩之争械斗不止,当如何处置?”
晟璘一愣,思索片刻,尝试答道:“当派官吏调解,依律法裁决,平息纷争。”
“此为治标。”楚玉衡颔首,继而引导,“然则,田亩之争因何而起?是地界不清,赋税不公,亦或是豪强侵占?若不究其根源,今日平息,明日纷争必再起。为政者,当如良医,须诊其脉,断其症,方能根除顽疾。”
他随即举例朔州近日推行的一项田亩清查政策,详细解说如何从纷繁表象下抓住核心矛盾,制定策略,以及推行中可能遇到的阻力与化解之道。
他没有空谈仁政爱民,而是将具体的为政思路、分析问题的方法,如庖丁解牛般呈现。
晟璘听得入神,只觉眼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门后是纵横捭阖的天下格局与细致入微的治理智慧。
一个时辰的课程转瞬即逝。楚玉衡布置了简单的思考题,让晟璘回去细细琢磨。
恰在此时,萧彻处理完军务,信步走来。他身着墨色常服,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在看到楚玉衡的瞬间化为柔和。
他径直走到楚玉衡身边,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拢了拢方才讲学时微微滑落肩头的薄薄外衫。
“讲了这许久,可还顺利?”萧彻的声音低沉,带着只有面对楚玉衡时才有的、毫不掩饰的关切。
他的动作熟稔而亲密,手指不经意间擦过楚玉衡的颈侧。
楚玉衡没料到他会当着晟璘的面有此亲昵举动,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一股热意“腾”地窜上耳根,他迅速侧身避开半分,抬眸瞪了萧彻一眼,那眼神中带着几分薄恼,更有几分被窥破私密的羞赧,压低声音道:“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这般乱来。”
他的语气是嗔怪的,像是一种基于平等亲密关系下的自然反应,是独属于萧彻才能看到的、褪去谋士冷静外壳后的一丝真实性情。
一旁的晟璘何曾见过这般景象?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萧世子是威严冷峻的统帅,楚先生是算无遗策的谋士,皆是高山仰止般的人物。
此刻见到两人之间流动的、不容外人插足的亲昵氛围,少年脸颊瞬间绯红,手足无措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彻将楚玉衡的羞窘和晟璘的尴尬尽收眼底,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却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转而看向晟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殿下,今日课程感觉如何?”
晟璘连忙抬头,红着脸,恭敬又带着几分兴奋地回答:“回世子,先生所讲,深入浅出,令璘茅塞顿开,获益良多!”
“那就好。”萧彻点头,“玉衡学究天人,你能得他教导,是莫大机缘,定要勤勉用心。”
“是,璘必不负世子与先生期望!”
楚玉衡此时已迅速调整好情绪,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温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发生。
他对晟璘温和道:“殿下今日也累了,且回去休息吧,仔细回味今日所学。”
“是,先生。璘告退。”晟璘如蒙大赦,行礼后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静室。
待少年的脚步声远去,楚玉衡才无奈地看向萧彻,摇了摇头:“你呀……”
萧彻低笑一声,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望向窗外盎然绿意,语气笃定:“怕什么?这小子将来要承的是万里江山,若连这点眼界都没有,如何能成事。”
他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教你费心了。如何,这块璞玉,可堪雕琢?”
楚玉衡目光也投向窗外,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属于师者的欣慰与期待。
“玉质天成,心性纯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静室之内,书香依旧,一段崭新的师徒之谊,于此悄然生根。
而窗外,属于朔州,也属于整个天下的宏大序章,正待展开。
第115章 武训之始
晟璘离开后,静室内的空气仿佛陡然变得粘稠起来。
窗外的竹影斜斜地投映在青石地上,随风轻轻摇曳,如同楚玉衡此刻未能完全平复的心绪。
他背对着萧彻,故作镇定地收拾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指尖却微微有些发烫,方才被触碰过的颈侧皮肤,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腹粗粝而温热的触感。
萧彻并未急着开口,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地落在楚玉衡清瘦的脊背上。
那袭素色长衫衬得他身形挺拔如竹,可唯有萧彻知道,这看似单薄的肩背,为他,为朔州,扛起了多少重压与谋算。
“可是累着了?”萧彻终于迈步上前,声音较之方才在晟璘面前,又低沉柔和了几分,带着不容错辨的疼惜。
他靠得很近,近到楚玉衡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躯散发出的热量,以及那身经百战淬炼出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此刻却收敛得恰到好处,只如同暖炉般烘烤着他的背脊。
楚玉衡收拾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耳根那抹未能完全褪去的绯色却泄露了他的心境。
“不过是讲学一个时辰,何至于累。”他语气试图维持一贯的平淡,尾音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放软,“倒是你,军务繁杂,不必特意过来。”
萧彻伸出手,并未再做任何逾越的动作,只是轻轻握住了楚玉衡正在整理书页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那触感清晰而坚定。
“想见你。”三个字,简单,直接,却重若千钧,敲在楚玉衡的心上。
楚玉衡呼吸一滞,终于侧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萧彻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沉情意,如同静默燃烧的火焰,不炽烈张扬,却带着足以融化一切寒冰的温度。
那目光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一人。
“胡闹……”楚玉衡低声嗔道,想抽回手,力道却微弱得近乎欲拒还迎。
他被那目光锁住,一时竟挪不开视线。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抽离,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掌心下对方脉搏有力的跳动。
萧彻微微倾身,额头轻轻抵上楚玉衡的额角,这是一个极尽亲昵却又不含丝毫情色意味的姿态,充满了依赖与无声的抚慰。
他低声喟叹:“看你为他殚精竭虑,我心疼。”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楚玉衡身体微僵,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
他闭上眼,感受着这片刻的温存与宁静。
所有的筹谋、所有的压力,似乎都在这个简单的触碰中暂时消弭。
“教导皇子,亦是稳固朔州根基,何谈辛苦。”楚玉衡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多是安心,“只是……下次不可再当着殿下如此,成何体统。”
萧彻低笑,胸腔震动透过相抵的额角传来。“好,依你。”他应着,却并未立刻退开,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仔细端详着楚玉衡近在咫尺的眼睫、挺秀的鼻梁,以及因微微抿起而显得有些倔强的唇。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楚玉衡被他看得面上刚退下去的热意又隐隐有回升之势,忍不住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力道却软绵绵的。“……看什么?”
“看我的人。”萧彻从善如流地直起身,却顺势将楚玉衡那只推拒的手握得更紧,指尖在他腕骨内侧轻轻摩挲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玉衡,”他正色道,语气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待到此间事了,天下安定,我定要与你寻一处安静所在,只有你我,再无人打扰。”
这不是承诺,却比任何承诺都更动人心魄。
楚玉衡心尖一颤,抬眸望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映着自己的身影,清晰无比。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极轻的点头,和一句低不可闻的回应:“……好。”
温情在静室中无声流淌,无需更多言语,更无需逾越的举动,彼此的心意已在呼吸交错间传递得清清楚楚。
良久,楚玉衡轻轻挣了挣手,低声道:“该去校场了。殿下的武训,还需你亲自安排。”
萧彻这才缓缓松开手,指尖留恋地在他手背划过,应道:“嗯。一起?”
楚玉衡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面上已恢复了惯常的从容雅致,唯有眼角眉梢残留的一丝柔和暖意,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两人并肩走出静室,阳光洒落,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紧密地交融在一起,仿佛本就一体。
前路尚有烽烟,但此刻,心有所属,志同道合,便是最好的时光。
第116章 星辉共影
校场归来,暮色已四合。
萧彻与楚玉衡并肩走在回主院的长廊下,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卫队整齐的脚步声,更衬得廊下这片天地静谧安然。
白日里,萧彻亲自为晟璘安排了武艺师父,并示范了基本功。楚玉衡则在一旁静静观看,偶尔与萧彻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地对少年的表现进行评估。
此刻,卸下一整日的公务与教导之责,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
进了书房,这里是萧彻处理军务的重地,也是他们二人最常共享的私人空间。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春夜的寒意。萧彻反手合上门扉,将外界的喧嚣与寒意一同隔绝。
几乎是在门阖上的瞬间,那刻意维持的、在人前的距离感便消融了。
萧彻转过身,很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握住手腕,而是直接环住了楚玉衡的腰身,将他轻轻带向自己。
楚玉衡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身体便顺应了那股力道,靠进了那片温暖坚实的怀抱。
他没有挣扎,只是将额头抵在萧彻的肩窝,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熟悉的、混合着冷冽松香与阳光气息的味道,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与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