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
“再等等!再等等……阿拂。”沈香主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声音里因几分后怕,听来几乎像是乞求,“别过去,阿拂,他们能解决的,会没事的。”
“沈香主,我教导你凝冰术的破解之法,你却是用来对付我的么?”
“阿拂……”
一柄长剑突然出现贺拂耽手中。
沈香主一愣,然后才意识到那是清规剑——面前人的本命剑。太久不曾现世,以致于旁人都忘了它的存在。
“杀了我也没有用,阿拂,我不会让你过去——”
贺拂耽执剑横在自己颈间。
“放开我。”
“……”
不再说第二句,清规剑压进皮肉,一丝血痕立刻溢出。沾了主人的鲜血,剑刃发出悲切的嘶鸣。
沈香主猝然松手。
他想要再劝,但面前人却连一丝留恋都没有,立刻转身离去。
金乌已经被龙群半拖半拽着前往巨灵山中。
贺拂耽提剑追上前去。
一路都是烧焦的植被,泥土被星坠砸得坑坑洼洼,他踉踉跄跄前行着。枯枝刮破衣袍,残存火焰燎伤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疼。
快到山顶的时候,金乌身上的火焰终于熄灭。
火光重新化作柔软的羽毛,粗黑玄铁消失不见。它蜷缩在一个漆黑的角落,龙群在它身边默然静立,像是在祭奠着什么。
贺拂耽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慌,剑尖插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体继续向前走去,却在几步之后被柔软的龙舌卷住腰肢。
“明河!”
来不及看清来人,就被轻柔地放入龙口。
随后是急速上升带来的眩晕感。龙口没有完全闭合,风声呼啸中,贺拂耽看见脚下已经化作焦土的虞渊在快速后退。
他这才知道没有金乌的拖累,烛龙在界壁锚点之间穿梭的速度可以这样快。
快到身下风景连成一片模糊不清的色彩,似乎只过了很短的时间,眼前便不再是魔界暗无天日的潮湿低地,而是修仙界的琼楼玉宇。
突然感到强烈的失重,像是将他含在口中的巨龙终于支撑不住,从空中坠跌。
即使坠落也依然将他护得极好,龙尾将他团团缠绕住,落到地上时只残余一点轻微的碰撞感。
独孤明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化作人形,不想让过于凄惨的龙身招惹面前人的眼泪。
但已经晚了,贺拂耽已经看见那些烧焦的鳞片,粘稠的鲜血更是染红了他的衣袍。
泪水颗颗砸下,他立刻就想传输灵力为面前人疗伤。
独孤明河却握住他的手:“没有用了,阿拂。这是必死的伤。”
他苦涩一笑,到如今才知道他的神魂中竟有一缕来自旁人。也幸好这缕来自渡劫期修士的分魂,让他挺过太阳炎火的焚烧,否则他或许会直接死在那场烈火里,不能再护送阿拂最后一程。
“别哭,阿拂,你听我说。”
“我要死了。但这不是一件坏事。”
“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曾说我轮回了三百世,但这三百世都只在同一个轮回。我被困在这个轮回里,就好像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他说得很慢,但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平静,没有将死之人的虚弱和喘息。
“我现在还想不起那些记忆,但即使想不起来,也知道那三百个重复的轮回真的无聊透顶。如果这是天道对我的诅咒,那么它赢了。”
“但是阿拂,遇见你,是这三百个轮回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为此我可以原谅之前那么漫长的无聊。我已经无憾。”
“这次我有预感,我将进入一个新的轮回。我将去我的未来。”
“所以,别哭,阿拂。”
他艰难地抬手,想要擦去面前人的眼泪。
贺拂耽握住他的手,泪水大滴大滴涌出:“明河,你再坚持一下。你不会死的,你是独孤明河啊。你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玄度宗了,师尊会救你的,师尊什么都能做到……”
独孤明河轻笑:“是啊,他什么都能做到……去吧,阿拂。去找骆衡清。”
他的声音终于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还有……记住,阿拂……不要再回虞渊。”
“忘了虞渊……忘了我。”
“我绝不忘了你。”贺拂耽擦干眼泪,握住面前人手腕传送大量灵力。
封住流逝的生机后,他将已经昏迷过去的人背起来,飞速朝宗门赶去。
深夜,玄度宗一片漆黑寂静,只有望舒宫灯火通明。
灯光从冰砖后透出,朦朦胧胧,像凝结了阳光的琥珀。
宫殿前数十级台阶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漫长高峻过,贺拂耽背着人艰难地爬上最后一级,再也支撑不住灵气的大量流失,脚下踉跄摔倒。
他想要爬起来,却看见面前停下一双着冷色云靴的脚。
“师尊。”
贺拂耽抬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顿时鼻尖一酸。
等面前人半跪下来,擦去他颊边污迹的时候,久别的酸涩就变成无尽的委屈,就像小孩子在迷路许久之后终于碰到前来寻找的家人。
他放下明河,扑进师尊怀中,哀求着:“求师尊救救明河!他不能死!求师尊救救他!”
骆衡清却不说话,也不看地上昏迷的人一眼,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小弟子。似乎要将他们之间因为分离失去的时间,通过漫长的凝望,重新变作彼此的记忆。
“师尊!是我错了,我再也不离开您了。求求师尊救救明河吧……”
“就当是为了我,求求您……”
心口的衣衫已经被眼泪浸湿,良久,骆衡清终于开口:
“你想要我怎么救他呢,阿拂?”
“……师尊一定有办法。”
贺拂耽仓促地擦了一下眼泪,可随即又是满面泪痕。他攀在面前人怀中,哭求着,“不管是什么办法,求师尊救救明河,求求师尊……”
骆衡清垂眸,看着那双泪眼。
像永远不会干涸的泉,泉水清澈,因此一览无余。那是浓烈的悲伤,仿若深陷爱中、又将要失去爱的、真真切切的悲伤。
连睫毛都哭湿了,在眼尾交缠出浓密厚重的一簇,很可怜地耷拉着。合该是全天下最动人的武器,任何人看见这双眼睛都会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
“可是阿拂,他的神魂已经被烧去了一半。若非你强留,他现在已经死了。”
贺拂耽摇头,不断地喃喃:“师尊一定有办法……您会有办法。”
“只有神魂能补神魂。”
骆衡清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喉间涌上来的血,在满口血腥中,继续平静地说下去,“阿拂是要为师割下一半神魂去救他么?”
“……”
贺拂耽怔怔看着他,像是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难道阿拂这一次还是要舍弃为师,选择他么?”
“……”
视线越过面前人的肩膀,看见殿前桌案上一把眼熟的红弓。
淮渎血玉雕成的彤弓,在大婚当日制作完成。他还记得面前人是怎样一刀一刀刻出它的形状,也记得在最后的那日,他是如何拿着砂纸,亲手将最后一个角落打磨得光滑。
无数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闪过,编织成一个可怖的真相。
贺拂耽头痛欲裂,竟辨不清那些画面究竟意味着什么。
“睡吧,阿拂。”
骆衡清叹息,滔天妒火在这样茫然无辜的眼神下也只能心软退让。他伸出手,指尖在小弟子冰冷的额头上一点。
“好好睡一觉,等明天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
望舒宫中无数医修和傀儡忙忙碌碌。
医修神色凝重,傀儡沉默无声。
在第一声“见过仙君”的声音响起后,所有人都停止走动,诚惶诚恐地向来人行礼。
“他怎么样?”衡清君问。
他神色如冰,众修士互相开始时,都不敢开口,最后毕渊冰出言答道:“少宫主一直昏迷,什么药都不见起色。”
衡清君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然后把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他。
毕渊冰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一碗金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只有神明的血才会是金色。
“喂他喝下去。”
毕渊冰低低应一声,舀了一小勺试着喂进床上人嘴里。
床上的人已经昏迷数日。久病让他早已习惯在睡梦中被人喂进各种各样东西,味道再离奇的汤水丸药都能安安生生喂进去。
这一次却不一样。
这碗血药对他而言仿佛极难忍受,连暗无天日的昏睡也能惊扰。睡梦中依旧排斥这种味道,就算勉强喂进嘴里也无法咽下喉咙,最后顺着嘴角流出来。
毕渊冰不忍,正欲放下药碗向宫主求情。
却见衡清君大步走过来,一只手夺过药碗,喝下一口后,掐着床上人的下巴,俯身直接嘴对嘴喂进去。
床上的人本能中想要挣扎、呛咳,但昏迷之人的力气微不可察。宛若窒息的亲吻中,金色血液不容他拒绝地顺着喉管滑进食道。
那血腥气对他而言几乎像是冰冷的蛇信,黏腻而锋利,刀刃般将五脏六腑侵蚀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疼痛几乎能牵扯灵魂,打碎它躲在昏睡之后的迟钝、将预备出窍的它生生拽回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