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着身旁人朝前走了一步,缩地成寸,只一步就从海面来到岸边。
“阿拂,回去吧。衡清君在望舒宫中应当等急了。”
“尊者莫非忘了?我还要送明河的魂魄入虞渊。”
“我可以代你前去。”
贺拂耽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妥:“尊者不希望我去虞渊?为什么?”
莲月尊却平静地反问:“我想,独孤小友临终前,应当也劝说过阿拂不要回虞渊,对吗?”
“……”
贺拂耽哑然,片刻后才继续问道,“为什么?那里出了什么事?”
第79章
北海海岸与虞渊之间只隔着一座巨灵山。
走到巨灵山脚时, 贺拂耽便察觉到不对。
距离金乌发狂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依然能闻到泥土植物烧焦的气味,空气中依然有灼烧的热度。
他蹙眉加快脚步, 穿过巨灵山,看见的不是将虞渊包裹的紫色瘴气, 而是熊熊烈火。
像是又回到那个可怖的夜晚, 贺拂耽脚步一滞。
他下意识伸手,抚摸到头顶冰凉的龙角,才能靠这个残忍的真相判断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又一场噩梦。
火焰之中有人,穿着正道修士的白衣,小心地穿梭在足以致命的熊熊烈火中。
哪怕知道这些火焰能够让他们魂飞魄散,却也还是执着地在其中寻寻觅觅, 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就好像那里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果然是稀释珍宝。
不断有人在火焰的间隙中找到幸存下来的金银珠玉和神兵利器, 但只找到死物的人们并不为此感到多么高兴, 而是无比羡艳地看向那些找到仍旧活着的魔兽的人。
皮毛可做火浣布、用火焰洗涤、可避火毒的火光兽。
只要靠近就能忘忧解愁,因此魂魄可炼忘忧丹的朏朏。
能遁地而行、平息地气, 对地底灵矿灵草了如指掌的奚鼠。
……
用陷阱、用锁链、甚至用镐锤,引诱、绑缚,试图驯服它们。
这些能力强大的异兽,被数千万年虞渊中平稳的生活养得性情平和。躲过了能灭世的太阳炎火, 却躲不过贪婪的人心。
贺拂耽走近一步, 立刻有人发现了他。
那人抱着怀里的小兽跑过来, 喜滋滋道:“贺真君?您来得真巧,我们刚捉到两只火光兽,可惜大的那只自己剥腹自杀了,只剩下这只小的。”
他将怀里小兽献上。
“真君不如带回去做衣服?火浣布遇火不燃, 色如新雪,离火后污渍尽消,是世间难得的宝物啊!就当做我们送给贺真君突破元婴的贺礼吧!”
贺拂耽看向那只死去的火光兽。
火光兽的长毛本该鲜红如血,散发着一层灼灼光辉,现在却因死亡染上阴翳。尤其肚腹部的长毛,被利爪划出的伤口中流出的血液腐蚀,已经破败不堪。
“它并不愿意你们取用它的毛发,所以宁可自杀用血液腐蚀皮毛。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真君说笑了,这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那人挠挠头,憨笑起来的模样竟然有几分无辜,“但它们不过一群畜生罢了,谁在意它们怎么想呢?”
天边跳起一丝金色的光芒,那人惊呼:“金乌!金乌离巢了!”
贺拂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先看到的却是被刀剑砍得七零八落的若木,和若木树枝上无数被劫虐一空的烛龙巢穴。
金光越发盛大,若木中终于传出一声凄厉的鸟鸣。
金乌慢慢探出头来,在它身侧,从前腾飞起来可以遮天蔽日的族群只剩下数条老龙,吃力地拖拽着锁链,将它一点点拉出巢穴。
这样的速度相比从前实在太慢,一旁有修士不满,特制的冰属性长鞭狠狠落下,在坚不可摧的烛龙鳞片上也留下一道白痕。
龙骨和龙角上再次传来隐秘的疼痛,痛到贺拂耽头晕目眩,仿佛身体里属于另一人的部分在为眼前的场景愤懑不已。
他寒声道:“你们把他们也当做畜生吗?”
那人无所谓地笑道:“真君是说那些烛龙?他们倒还不如这些畜生。魔兽可供我们奴役,魔神却不能。”
“其他烛龙呢?”
“当日金乌受惊发狂,那些年轻力壮的小辈为了救火,都被太阳炎火烧死了。只剩下这些老龙,一把老骨头,干活也不尽力。”
贺拂耽沉默。
即使幸存的这些烛龙,也大都受了重伤,能坚持驭日已是不易,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对抗人族修士的军队。所以面对长鞭,他们逆来顺受,沉默无声。
“你们应该离开虞渊。”
闻言那修士一愣,正要开口,却见有白衣佛修走来,头上华盖缓缓转动,气质出尘,却感受不到一丝灵力波动。
那人一惊,意识到这位来历不凡,咽下嘴里想要反驳的话,只是道:“真君此言,我等需向各宗门长老商议。还请真君稍候。”
说罢行礼退下。
莲月尊则在贺拂耽身边站定,轻声道:
“阿拂何必难过?这是烛龙族既定的命运。这些老龙若想拼死一搏又有何难?独孤小友当日亦可不管不顾出逃而去。但他们终究都没有。”
“命运?这算什么命运?”
“天道戮神已有万年。每一位神明陨落,就有无比浩瀚的灵气重回天地之中,供修士享用,因此神族凋敝而仙界鼎盛。但到如今,世间灵气也消耗殆尽,天道连白石郎这样的小神也舍不得放过,又怎么会任由烛龙族壮大如初呢?”
“但天道放过了应龙一族。”
“阿拂,世间除了应龙族,可还有别的神明用繁衍来延续血脉?”
“……”
“水神应龙早已神湮。他是主动散去神力,天道因此给予他尊重,留下水族应龙,依然担任着过去的神职。但也只是空有神职而已,神明本该高高在上,可四海龙王皆需听从凡间帝王调遣。”
“烛龙为什么不愿像应龙一样主动散去神力?”
“或许……因为他不愿意失去记忆。”
莲月尊淡笑,笑容中隐隐有着自嘲的意味,“所以向天道顽抗。因此天道降下惩罚,罚他在永世轮回之中,一点一点涣散神力,一点一点遗忘过去。”
他视线柔软地落在面前人身上,劝道:“回去吧,阿拂。这是烛龙自己的选择。”
贺拂耽却不动,静静看着远处那些修士的大本营。
刚刚告辞离去的修士估计已经把话带到,有的人面露羞愧,避开身子不敢对上他的视线,有的人则不以为意,大概还觉得他多管闲事,看来的视线阴恻恻。
贺拂耽看着那一双双眼睛里蓬勃的贪欲,轻声道:
“所以,虞渊只是天道留给人族修士的一道盘中餐吗?”
“天道只是想收回烛龙族的神力,并不曾想过让烛龙族和虞渊众魔兽沦为人族修士案上鱼肉。可惜……人心贪婪,自古如此。一旦人心中起贪欲,就像这熊熊烈火,不将所能触及的一切都烧毁殆尽,便誓不罢休。”
他看着面前那些逐渐包抄过来的人族修士,讽笑道,“你看,他们来了。”
围拢而来的修士穿着各色的袍服,贺拂耽记忆极好,很快就辨认出来他们各自属于哪一宗派。
修真界八宗十六门,竟然都参与了这一场劫虐。
玄度宗为首的是寻春宫宫主宋岚清,出了名的好口才与好人缘。
夹在两边不断说和,竟真的说动了数十位宗门长老,愿意让出一半虞渊给烛龙,并惩罚手底下欺凌烛龙族的一干修士,算作给燕君贺拂耽的一个交代。
贺拂耽却道:“我要全部的虞渊。”
朝他们身后那些庞大的马车上看了一眼,继续道:“还要你们将劫走的魔兽全部归还。”
有长老挂不住面子,怒道:“燕君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虽是妖族混血,却自小在人族宗门长大,师长皆将你视如己出,你怎可恃宠生娇,如今竟替一群魔物说话?”
有人出头,立刻就有人不顾玄度宗威慑,开口附和。说的话越来越过分,几乎将玄度宗与龙宫都说成是蛇鼠一窝。
贺拂耽在一阵喧嚣中开口:
“我不是在征求各位的意见,我是在通知大家。”
此话一出,骂声更烈,连同门师伯宋岚清都忍不住开口:“阿拂啊,要不就算了吧。你是燕君,为封臣烛龙出头也就罢了,怎么对那些灵智未开的魔兽也如此重情呢?虞渊烈火不休,如果没有我们将它们带走,它们迟早死在火焰之中。我们这还算是救了它们的命呢。”
“可是你们并未问过他们愿不愿意。”
贺拂耽唤出长枪,枪尖火焰盛开之时,眼眸中滑过一丝黑气。
宋岚清惊惧:“阿拂!你入魔了!”
回应他的却是长枪用力一劈,直直劈开巨灵山,在地面留下一道极深的裂谷。
仿若时间与空间都为这一枪之威而停驻,片刻之后,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仿若惊雷滚动。
很快,雷声滚至眼前,众人才发现那并未雷霆,而是洪水。
来自北海汹涌的潮水顺着裂谷涌入虞渊,灭世的大火被一瞬间吞噬。
不愧是太阳火焰,在海水中竟然也能顽强的燃烧。但终究受不住深海的潮湿与阴暗,渐渐偃旗息鼓,直至消失不见。
锁链被腐蚀,牢笼被粉碎,人族来到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都被冲刷而去。
泥土里的焦炭和血腥都被洗净,金银珠宝从各色乾坤囊中滑落,重新落在地面,被绑缚的魔兽纷纷重获自由,脚爪一划,飞快地躲藏起来。
人族修士舍不得连日以来的战利品,纷纷服下避水丹,试图抢救。
但紧跟着海水而来的是形形色色庞大丑陋的怪鱼,一张口便是来自洪荒时代毁天灭地的魔气。
他们咬牙坚持与怪鱼搏斗,到最后力竭,生死关头终于清醒过来,放弃一切,就此离去。
洪水退去时已经日落。
虞渊再无旁人,只剩贺拂耽孑然独立。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已经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目光所及之处遍地雪白,银河的光芒莹润地洒下,这片土地之上发生的所有血腥残忍的事情都仿佛已经是前世之事,如今,这剩下这一片玉做人间。
贺拂耽在这片人间里静静等待着。
远方传来金乌凄厉的叫声。进了虞渊这叫声却突然一顿,似乎也为这一片雪色着迷不已,遗忘了一路上疲惫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