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圈链条也绑上龙角。龙角硕大茂密,绑上银链后更是沉重。的确带了束缚的咒语,灵力流转到龙角上时如同坠入无底深渊。
面前人收手,看着他微笑,轻声呢喃:
“阿拂,你现在还喜欢它吗?”
“……”
宋岚清不着痕迹地探查了一番,确定那链子不会对小师侄造成伤害后,喜笑颜开朝另一群人道:
“诸位,这下可是两全其美了?总可以放我家阿拂走了吧?”
贺拂耽闻声下意识朝他们看去。
松松缠在龙角上的星玡微微颤动,银链垂下相互碰撞,叮当作响。血红珊瑚中星光点点,但这无尽的艳色在那双眼睛跟前也沦为陪衬,只成为烘托美丽的注脚。
一时间,众人沉默。
在这极深夜色里,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哑口无言,好似在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沉入了静谧浓郁的海水。
直到宋岚清轻咳一声,他们才惊慌失措地移开视线,像一开始那样,再也不敢直视头戴枷锁的受刑人。
顾不得再多说什么,匆匆向宋岚清一拱手,又匆匆离去。
贺拂耽回头,看向面前人。
“多谢尊者。”他轻声道,“我还是很喜欢它。”
*
星玡成为枷锁,锁住龙角,但贺拂耽还是可以感应到魂枪的存在。
他甚至还可以在识海中与魂枪说话。魂枪是个话痨,每日都要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前主人脾气如何暴躁性格如何不好,动不动就是一个禁言令封住它的嘴。
不想新主人,每日陪它聊天,永远不嫌它啰嗦,还给它喝血,让它三百个轮回以来第一次吃到饱。
贺拂耽总是静静微笑听着。
离开虞渊前他将魂枪留在了金乌巢穴,并用一滴血解开封印,这样等男主重生,便可以直接让魂枪认主。
他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接下来只需要等待。
除了抱怨旧主人和赞美新主人,魂枪也时不时提起龙蛋里那朵残魂的状况。多数时候都在让贺拂耽安心,魂魄修复得很快,龙蛋成长得也很快。
但也有少数时候,它会很小心地提起——缺失的幽精神魂,直到现在也不曾有复苏的动静。
对此贺拂耽早有预料。
幽精是掌管记忆情爱的识魂,已经在幽冥界的轮回池中转世成为一只凡间白虎。同一段记忆,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脑海中?
明河会忘了他。
会忘记有关前世的一切,记忆仍旧停留在师尊第一次杀他取骨的那个轮回。
但这也很好。
一切重新来过,一场新的棋局。
日子就这样静静流逝,每日听听枪灵的牢骚,摸摸长大的白虎,然后前往望舒宫陪伴师尊听遍晨钟暮鼓,偶尔握住白羽进入望舒宫,在珙桐花树下与莲月尊者对弈。
第二十年的某一天,枪灵第一次如此安静,竟然不曾在他起床的时候说早安。
于是贺拂耽便知道,时间到了。
他照例在晨钟敲响的时候离开寝殿去找师尊,棋盘上摆着昨日未下完的残局。
不过略略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桌案前处理宗门宗门事务的人便放下卷宗走过来。
将就昨日残局继续对弈,贺拂耽实在是不擅长此道,再怎么勤学苦练,也不是莲月尊和师尊的对手。
他下得越来越慢,手中拈着棋子半天都落不下一颗。面前人也不催促他,只是神色格外温柔地看着他。
龙角上星玡银链忽然之间无风自动,叮叮当当。
下一刻,一阵狂风将宫门吹开,将所有东西都吹得七零八落,殿中瞬间一片狼藉。
骆衡清极快地伸手护住棋盘,因此棋盘不曾被掀翻,但其上的云子却滚落了几颗。
贺拂耽侧过身,低头在软塌上寻找着,骆衡清则神色淡漠看向门外。
门外有人,带着少年人一往无前的锐意,清亮嗓音在遍地静谧与冰霜中响彻天际。
“望舒宫主!”
“独孤明河前来求战!”
“为何不见!”
黑色身影手执银枪,踢开回弹过来的宫门,跨过门槛,走到殿中,高大身形几乎将所有的光都吞噬殆尽。
枪尖喷出火焰,朝骆衡清凌空一指,他厉声喝道:
“起来!与我一战!”
骆衡清不为所动,他面前的那人却终于慢慢转过头来。
明明是白天,那人却无端静谧得如同黑夜。黑衣墨发,长发散开几乎将他半个身子都包裹在夜色之中。因此从袖口、领口裸露出的皮肤简直白得耀眼,如同月光穿破云雾而来。
他并未抬头看向来人,指尖拈着棋子,视线落在棋盘上,似乎仍沉浸在面前这场博弈之中。鬓发散落露出小半个侧脸,鼻尖到下颌的线条流畅到如同冰雪雕刻而成。睫羽低垂,在眼下透出一道纤长的阴翳,时时轻颤,如同蝶翼,不曾抬眼便已能勾魂夺魄。
血红龙角盘踞于满头墨发之上,黑与白的极致对比下迸发出的第三种艳色,星光微闪,幽香浮动。
棋子落下,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却像是一记重鼓敲响在来人心中。
晕头转向之下,独孤明河倒退一步。
第81章
一子落下, 贺拂耽这才朝来人看去。
毫不经意的一眼,仿佛不速之客的挑战对望舒宫而言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如同墨线勾勒过的一双眼睛,遥遥望来时有如秋水滟潋, 睫羽垂下,朦朦胧胧, 雾里看花。
这是独孤明河从未见过的眼神。
自从轮回重生后, 他见过魂枪的欣喜若狂,见过烛龙族的欣慰惋惜,见过各界中人的畏惧愤恨,唯独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眼尾拖曳出的那道清丽弧度微微上翘,像氤氲着思念的微笑,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只是生来如此。
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独孤明河呼吸一滞。
他想这样一双眼睛应该出现在暖洋洋的阳光之下, 而不是在这寒冷的冰霜世界受冻。可虞渊如今亦是大雪纷纷, 他又怎能带美人前往那个温暖不再的地方呢?
“独孤公子远道而来,我等本应好好招待贵客。只是我与师尊棋局未完, 不知公子可愿稍作等待?”
独孤明河咽了口唾沫。
居然连声音也这么好听。
他怀疑自己的在做梦。或许看见的根本不是一个真人,而是骆衡清那个小人为了对付他研究出来的幻境——
不然如何解释竟然会有人每一个地方都生得如此合他心意?
“渊冰,为独孤公子看座。”
“是。”
傀儡的身影在角落里凭空浮现,放下一把软凳后, 又像融化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独孤明河猛然惊醒, 这不是梦。
他平生最厌恶傀儡, 他的梦里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
他收枪,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嘴比脑子更快说道:
“不必了,我就坐你旁边。”
说着已经来到贺拂耽身边, 大咧咧盘腿在美人身边坐下,还不经意蹭了一下美人,蹭得一身幽香。
对面的骆衡清落下一枚棋子,脸色铁青,强忍着没有说话。
独孤明河已经将对面的人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支肘靠在桌案上,撑着额角,不错眼地看着身边人。
“你方才叫他师尊?你是他徒弟?”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落下一子后才道:“嗯。”
“你叫什么名字?”
“姓贺,贺拂耽。”
“是哪两个字?”
“拂尘自扫,耽道求真。我的名字。”
“真好听。我叫独孤明河,漫天星辰的那个明河。”
“明河。”
贺拂耽落下一子,朝身边人柔柔看去,“观棋不语真君子。”
独孤明河被这微微责备的一眼看得几乎失神。
那并不是耳提面命的责怪,而是亲昵的、好似他们相识许久的微嗔,因此柔情似水,让人沉溺。
独孤明河果然不再说话,直到一局终了,贺拂耽丢开棋子,朝面前人笑道:
“我赢了。”
骆衡清勉强一笑:“阿拂棋艺见长,为师不如阿拂。”
“师尊心神不宁,故而频频失误。”贺拂耽玩笑道,“明河前来观棋,师尊莫非紧张了?我还以为师尊什么也不怕呢。”
那样巧笑倩兮,言笑晏晏,独孤明河看得入迷,同时也心中一沉。
他意识到自己终究不过是个陌生人,能得到不过一丝客气的温情,这样生动的神态和话语只有真正亲近之人才能得到。
甚至……
甚至在他将骆衡清打败之后,或许连这一丝对陌生人的温情也要消失不见了。
因此在身边人再次转头看向他,面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微笑,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