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却只是看着他一笑。
面前人听不懂“赎罪”二字,他也没有开口解释——
那些阴暗狭隘的心思,那些曾经差点就行差踏错的谋划,应当被他带到棺材里,随他一同腐朽。
而不是说出来,污了阿拂的耳朵。
他执起面前人双手,腕间玉镯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他融融笑问:
“阿拂现在被朕拴住了吗?”
二十年前哄孩子的话,二十年后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
贺拂耽眼泪未干,又被逗笑,悲喜交加之下,无言以对。
说了会儿话后床上人便已经疲累至极,重新躺下后,却执拗地不愿合上眼休息。
他仍旧目不转睛看着床边的人,那般珍重怜惜,仿佛下一瞬他们就将永远分离。
“朕曾让阿拂记得朕……阿拂还记得朕吗?”
声音轻轻的,半是虚弱,半是犹疑。
贺拂耽失笑,为杀伐果断的人间天子此刻这样的不自信。
“我记得,元昭。”
帝王这才轻笑,笑过后却道:“但现在朕后悔了。”
“忘了我吧,阿拂。”
“我等待阿拂,心甘情愿。因为知道阿拂总会回来,所以连等待也值得开心。但我就要死了,世间不再有我,记忆就会变成累赘。”
贺拂耽含泪摇头:“我不会忘了陛下。”
他极力扬唇微笑,“难道陛下不知吗?回忆也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是么?”帝王却苦笑,“我却不愿让阿拂沉湎过去。”
“阿拂应该向前看。”
“永远向前看……”
话说到最后,气息已经轻到几不可闻。
帝王明亮的双眼即使在久病之下也不曾被摸去光芒,此刻却终于涣散模糊开来,像一把宝剑被尘封入鞘。
“燕君、公主……”
“我被你永远留在那个雪夜了……”
人皇气息断绝的最后一刹那,枕边小兽亦轻轻呜咽一声,软软地垂下头颅。
贺拂耽一直强忍眼泪,不愿让自己的悲伤惊扰将死之人离去前的平静。
此刻也终于难以忍耐,泣不成声。
他俯身去亲吻白泽的小脑袋,那双幽绿的兽瞳却再也不曾睁开。
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是独孤明河朝床边走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床边不断落泪的人搂入怀中。
没有反抗,没有挣扎。
因为怀中人已经沉溺于莫大的悲伤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再在意。
独孤明河双臂逐渐用力,将怀中人搂紧,只愿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久一点,再久一点。
面前人的眼泪总是让他手足无措,但此时除了慌乱以外,他心中还升起莫名的悲伤——
他想,前世他死的时候,阿拂是否也这样为他哭过呢?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问出口的时候声音轻颤,就像一个在询问性命攸关之事的胆小鬼。
良久,久到胸膛上被泪水浸湿的衣衫都微微干涸,他才等到怀中人的回答。
声音因为哭过而微微沙哑:
“无论我怎么哭,也不曾让师尊心软,放过前世的明河。”
“那么,魔尊。今生的你会因为我的眼泪,放过师尊吗?”
独孤明河静静看着面前人,心脏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没有半分犹豫的,带着这样的痛楚继续跳动。
一下,又一下。
他伸手轻轻抚过面前人微红的眼角,然后微抬手一挥,血红龙角瞬间隐去。
他握住面前人的肩膀,带他转身向门外看去,那里已经有人等候——是尚且年轻的太子殿下。
“国君驾崩,阿拂,该告知天下人了。”
*
帝王驾崩,国丧之日,满宫缟素。
却在满目苍白之中,一袭黑纱触目惊心。
黑色兜帽笼住满头散落的长发,贺拂耽跪在棺椁前。这是后妃的席位,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胆敢上前指责他于礼不合。
就如他的黑纱衣一样,如同墨水割裂雪地一般鲜明,但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也并非视而不见,身着缟衣的臣子宫侍时不时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又在他察觉之前飞快转移开去。
他们不敢过多地看向那人。
即使透过一双朦胧泪眼,黑纱之下的面容和身形都模模糊糊、雌雄莫辨,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如此艳丽,黑纱之下又如此肃穆,该是话本里勾人夺魄的鬼魂精怪。
二十年,燕君贺拂耽的故事足以被大加传颂,但钟离公主燕拂的故事却已经销声匿迹。
入夜,丧仪暂告一段落,灵堂上只剩寥寥数人。
只有直系血亲与后妃才能留在灵堂,但帝王一生从未封后纳妃,唯一的继承人也是宗室子。
贺拂耽睁开眼,从蒲团起身。
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一侧年轻的太子殿下轻声问:
“孤应该唤您母后吗?”
第91章
贺拂耽闻言一怔。
面前的少年人如此年轻, 尽管与先帝血缘关系浅薄,却因由先帝一手教养的缘故,眉宇神态间都隐隐可见先帝的影子。
一瞬间, 贺拂耽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初见的时候。
那是尚且年少的先帝亦是如此, 面对这世间最离奇的事也像是司空见惯, 并不显得惊异。
分明口中问着话,语气却并不疑惑,像是心中已经早有答案。
贺拂耽静静看着地上的人。
还维持着守灵的姿势,跪在蒲团上,分明矮他许多,气势却没有丝毫颓靡。
眼眶微红, 也在为父皇的去世而悲伤,但仍旧是坚强的, 某种有远超这个年纪的沉着与理智。
贺拂耽心中一软, 走到地上的人面前,将他扶起来。
“太子殿下孝心可嘉, 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夜深了,我送殿下回宫吧。有什么话,殿下路上再问我也不迟。”
少年人没有拒绝,握住他的手站起来。
那双手是柔软而微凉的, 光滑的肌肤像有什么特别的魔力, 一旦接触便不会再想离开。握上去的一瞬少年人微微怔愣, 直到面前人看来,这才松开。
贺拂耽没有在意这位刚刚丧父的太子殿下的一刻失神,与他并肩朝灵堂外走去。
他想了很多种问话的方式,最后都开不了口, 只得开门见山道:
“殿下为何觉得应当唤我为……那个、呃……”
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旧无法将那两个字说出口,即使这样贺拂耽也已经羞赧得不行。
一旁的少年人却相当平静
“您是说母后这个称呼?”
“……是。”
“因为孤在父皇的封后诏书上看见过您的名字……燕拂,与贺拂耽。”
贺拂耽闻言诧异:“封后诏书?”
少年人突兀地停下脚步:“您不知道吗?”
“陛下不曾对我提起过。”贺拂耽迟疑道,“我只知道陛下封我为燕君。”
太子定定看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如此默然不语走了一段路,便到了东宫。
贺拂耽正欲告辞,却见身前人轻声道:
“父皇在世时,常常思念您。他画了很多您的画像,每晚入睡前都会翻来覆去地看那册封后诏书。”
“……”
“孤年幼时顽皮,偷偷到父皇宫中玩乐,曾见过那册诏书一次。上面‘贺拂耽’三字都因为时时爱抚而褪色了。”
“……”
贺拂耽沉默。
他与先皇相处的时间太短,分开的时间又那么漫长。
他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分开时他强忍着不曾回头,想要身后人知道,告别之后便该是各自的人生。
但那个人却停留在原地,等了他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