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还魂丹。”
贺拂耽轻声道,抬手抚摸面前人蓬乱的卷发。
“我会回来的,香香不要害怕。”
沈香主没有表情,却又有一颗眼泪落下。
头上的触碰如此怜惜,像最幼嫩的小猫爪。不到半岁的小猫在安慰它活了两百岁的主人,哄他不要害怕。
“我不会再害怕。”
沈香主握住小猫爪按在自己心口,“因为朵朵在这里。”
泥塑的身体渐渐消散,变得像风一样轻盈。
也变得像风一样快,一瞬间跨越千山万水,来到遥远黑暗的海底。
鲛人神庙永恒矗立在这里,任由海水将它侵蚀。梁柱上镶嵌的明珠散发着湛蓝的微光,房檐下垂落的一排排风铃时不时轻响。
有人在飞廉神像前驻足,回首。
海风带来了他等待的那朵灵魂,海水又为这朵透明的灵魂凝出暂时的虚影。
他看着远道而来的灵魂,轻声问:
“如果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复活,阿拂,你会爱上我吗?”
话音未落,庙宇微微摇晃,砖石之间摩擦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如同一个不详的预示。
坚守数万年的海底封印终于走到使命的尽头。
贺拂耽却微笑起来,飘过去,附在面前人耳边,用风一样轻的声音道:
“天道要我杀了你。我违逆了它,只是将你封印在海底。因此作为惩罚,我的魂魄被天道放逐异界。”
“爱一个人是不会忍心杀死他的,飞廉。”
沉默,沉默得宛如一座墓碑。
只有风一直到这座墓碑身旁盘旋,弄不懂主人着如同死去一般的安静。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
“真是一步好棋,阿拂。”
贺拂耽微笑,不语。
他抓住那缕还魂丹化作的海风,轻声问:
“那么现在……风会带我到哪里去呢?”
……
……
不知过去多久,槐陵血红的泥土中,有昏迷不醒的人指尖一颤。
下一刻就立刻睁开眼睛,宛如从噩梦中惊醒。
“阿拂!”
天边跃出一丝血红的朝霞,金乌头一次独自飞出巢穴,黎明前的黑暗即将被驱散。
万籁俱寂,独孤明河手执长枪撑住身体爬起来。
他没有目的地寻觅着、感应着,行动时伤口裂开,又流出血来。
胸膛中有明显不同于以往的重量,让他的步伐跌跌撞撞、数次跌倒,他却视而不见,只顾一步步向前。
忽而他顿住脚步。
天边有一颗流星滑落。
那竟然是一颗火红的流星,拖着长长的、血色的光痕,如同一滴血泪,将夜幕烫出伤口。
星坠,如此熟悉的画面再次出现在眼前,独孤明河心中重重一跳。
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来不及辨认那是什么,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跟上那颗流星。
他拼命朝它坠落的方向赶去。
越来越多的流星落了下来,多到即使勉力躲避,也还是会在某个时候擦着他的衣角落下。
这样近的距离里,他看清了那并不只是星星,还有凋谢的花朵。
到最后他来到虞渊。
那条他用鲜血浇灌了一百年的银河,每一粒星沙上都包裹着植物的根系,生长出植物的茎干,哺育出植物的花蕾。
曾经他们百年也不曾开放,而现在却开至荼蘼,整朵整朵地从枝头凋零。
雪白花瓣裹挟着艳红如珠的花冠,裹挟着莹莹闪烁的星沙,悠悠荡荡地自银河飘落,如梦似幻般燃烧着,最后坠入冰冷的海洋中。
黑夜中的大海寒冷而荒凉,星星们如同一盏盏光华流转的灯笼,将黑漆漆的海水照耀得绚烂无比。
花香浓烈得像醇厚的酒,在空中凝结成五彩的露水,落到海面上就消散成一缕轻烟。整片大海都被这香雨浸透,不时有鱼群跃出水面,在香雾中打一个滚,又重新落回碎钻一样的粼粼海水中。
穹顶之上,月车静谧无声地驶来。
这是独孤明河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看着它。
过去百年,他口中叼着巨大的玄铁锁链,背负金乌鸟沉重的分量,只在苍穹之顶、日月交汇的时候与它交错。
他等待着预言,因此从不敢分心,也因此也从不曾回头。
但现在他看见,月圆之夜冰砗磲终于慷慨地将壳盖完全打开,同样透明的软肉中躺着一颗巨大无比的明珠,这颗明珠从前总是如同蒙了一层雾一般,如今却剔透得像一丸水晶。
珠中隐隐显出一个人的轮廓——长身玉立,紫衣玉钗,却双目紧闭。
独孤明河心神剧颤。
阿拂……
他想要追上去,脚下却像被钉在原地,面上无悲无喜,胸膛中那份强大到能承载两份魂魄的血肉却痛到几乎窒息。
他亲眼阿拂的身体和魂魄被归墟之水消弭成泡沫,他寻遍六界、问过所有能问的人,却不曾想到它们会在月车里重新凝聚。
一百年。
三万六千个日夜。
三万六千次日月交替。
三万六千次擦身而过。
心中猛然翻腾的剧痛,独孤明河几欲呕吐。
他都错过了什么?
三万六千次次,为何一次也不曾回头看过?
独孤明河拼尽全力朝月车追赶,但那轮圆月就像神话传说中神射手永远遥不可及的爱人,任由他如何追赶,永远离他一步之遥。
月车直直砸入海面,发出惊天动地的浪声。
溅起的海水高达数千丈,浇灭了无数流星上的火焰,连花香也席卷得一干二净,梦一般的流星雨似乎真的只是一场幻觉。
海面再一次变得像冰一样,拒绝任何人的进入。
独孤明河跪在海面上,低头怔怔看着月车离他越来越远。海水之下,砗磲缓缓阖上,百年未见的人一如百年之前,再一次沉入他无力触及的深渊。
黑夜重新陷入荒凉与死寂。
良久,冰面突然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有什么巨物在遥远的海底翻动。
一瞬间,凝固的一切重新活泛起来。龙吐珠熊熊燃烧,如同一片宽广的星云,朝海面笼罩而来。浓烈的香雾蒸腾呼啸而起,几乎能把人醉死。
同一时间,一头大鱼撞破冰层,从海水里跃入空中。
它在星云中穿梭嬉戏,沾了满身星沙,又重新落入水中。
越来越多的大鱼跃出水面,在它们身后,鲛人隐匿在海底唱起歌谣。
那是烛龙之歌,歌声沉重如青铜器,又轻盈如飞羽。音符成群结队在流星中游曳,一路上留下点点金尘,像缥缈的丝带将星云绑缚。
在无数火焰和星光中,有人骑鲸而来。
那是最后一尾姗姗来迟的大鱼,在火焰和星光都最盛的时候才从水面一跃而出。
鱼身上有人背光而来,眉目隐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却依旧像是一抹溶溶月色,让所有星辉焰火都就此失色,沦为黯淡的陪衬。
鲸鱼缓缓游动到独孤明河面前,虔诚地低下头颅。
独孤明河朝那人伸出手,却只敢轻碰他的衣摆。
燕尾青的丝绢水一样滑过指尖——
不是幻觉。
那人柔柔朝他一笑,声音如此熟悉。
“明河。”
独孤明河落下眼泪。那是一颗一百年就该落下的眼泪,在心中积压了数百年,才终于找到流出的机会。
“预言说,一百年后,阿拂就会回来。”
“是,他没有骗你。我回来了。”
贺拂耽滑下鲸背,在独孤明河面前蹲下身来。他万分珍惜地捧起独孤明河的脸,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早该告诉你的。”
他看着面前人微笑,琉璃一样的眼睛倒映着万千流转星光。
“我也喜欢明河。”
独孤明河怔怔望着他,仿佛他的话是难以理解的天外梵音。
“我在做梦吗,阿拂?”
贺拂耽的回答是把人深深拥入怀中。
不是梦。
这样长久的、温热的怀抱,即使是在梦境里也太过奢侈。梦中的阿拂总是远远站在天际,偶尔低头看来一眼,就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