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开口时白石郎声音变得又轻又慢。
“看着她在我刚诞生灵智的时候,每日神采奕奕四处游玩,到后来,变得像凡人一样苍老、衰败。最后,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只能终日躲在神女祠中那尊木雕像中,靠一点香火苟延残喘。”
“可她不该是这样。”
“她是山脉之神,是四地祇之一,是享有神职的神明。”
“她是继天道之后诞生的存在,同样对天下万物掌生杀大权。”
“她应该至高无上,她应该和天道平起平坐!”
最后半句话,几乎是怒吼出来,脚下山石都隐隐有所回应。
白石郎从来都是不紧不慢温文尔雅的模样,贺拂耽从未见过他这样凶狠的时候,不由后退一步。
清规剑察觉到主人心绪不宁,也发出嘶嘶的剑鸣。
“神女的人身彻底变成一抔黄土的时候,我的神力也开始松动。于是我就知道,下一个恐怕就是我了。”
像是终于戴倦了那张君子假面,白石郎起身,姿态傲慢散漫地睨着面前的两人,全然不顾动作之间脖颈处又被割出伤口。
他低头抚摸鬓间开始变得斑白的头发。
“神本无情,那一刻,我却像人一样尝到仇恨的滋味。”
“我恨天道,是它创造了神,是它一开始需要神,却也是它将神族当做棋子,不再需要的时候就一脚踢开。”
“不,不是踢开,它是要彻底抹杀我们。好腾出天地灵气来,给它钟爱的人族,供他们永生永世轮回繁衍。”
他一步步逼进,颈间血液汩汩流出。
独孤明河不为所动,贺拂耽却有些不忍,轻轻握住身旁人执剑的手。
僵持片刻后,独孤明河后退一步,剑尖稍稍移开几分。
白石郎轻嘲地看着他们:“拂耽,你觉得我合该等死吗?”
“即使郎君想要自救,也不该拿无辜人族出气。郎君自己也说天道宠爱人族,享用血祭人牲不是更加招惹天道厌弃吗?”
“天道如此对我,难道我还要讨它垂怜么。”
白石郎极轻蔑的一笑。
寒风忽然呼啸而过,血红烛火猛然一跳,瞬间转为幽绿。一明一暗之中,烛台上赫然出现许多人族的心脏。
正好四十八颗!
颗颗鲜活如初,甚至还在不停地跳动!
“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察觉出我神力的异样。既然连神力都能看穿,想必这四十八颗道心,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白石郎如同端详什么杰作一样看着那些还在怦怦直跳的人心,转向脸色苍白的贺拂耽时,神色微微收敛,变得柔和几分。
连带着声音都像是在鼓励轻哄。
“拂耽小友,你可能看出他们修的都是什么道?谜底——就在其中。”
僵冷的手被人强有力地握住,贺拂耽眼前血腥的画面中清醒过来,稳下心神。
源炁顺着交握的手源源不断注入他的身体,那些鲜红的肉块在他眼前逐渐浮现出本源脉络,消解了那种尸体一样恐怖感。
那些脉络贺拂耽有些眼熟,天机宗好友寄给他的典籍中似乎提到过。
天下大道何其之多,但在这些神算子眼中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无论剑道、刀道、器道、还是合欢宗的多情道,实际上都逃不开天干地支与阴阳五行。
刀、剑、枪、戟,一切以兵器杀戮相关的道法,无非庚金杀劫道。
草、木、藤、蔓,一切以操纵植物为道法基础的,无非甲木青帝道与乙木太□□。
山脉、土壤、巨石、沙粒,都属戊土息壤道。
海洋、江河、溪流、泉水,都属壬水玄冥道。
还有——
“丙火真炎。”
“子水玄武。”
贺拂耽喃喃,语速在忧虑心惊下不自觉加快。
“少阳巽风。”
“离火涅槃。”
……
……
“甲子轮回!”
“己巳蛇蜕!”
山脚营帐中,有老迈的天机宗修士推演完最后一卦,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怎么会如此?死去的四十八人,怎么会如此巧合地各自分属四十八道?”
“不,不是巧合!那山鬼要杀的不是五十人!而是四十九人!”
“衡清君,君上!修真界危难在即,求君上出手相救啊!”
座下修士一片哀哭,衡清君收回为这些卦者护法的灵气,眉心微皱。
“何意?”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君上可知这句话?”
“老生常谈。”
“的确是老生常谈!都说天下三千大道,实则只有四九。天干十道,地支十二道,五行阴阳十道,二者组合又有十七道。修士功法再如何诡异离奇,都无法脱离这四十九道而存在。修士众多,若只是随机行凶,也绝不可能连杀四十八个道法完全不同的人。”
“那山鬼是精心谋划过的。难怪他独独剜出他们的道心,恐怕是为了、为了……”
天机宗主怀会子迟疑着不敢说,衡清君不耐。
“人遁其一?”
“……恐怕是的。修真界已千年不曾有人飞升,神界更是万年不曾有册封,修仙成神一途似乎断绝。看来不止修士心中焦躁,连神灵也不能免俗。那山鬼定然是见四十九道皆不能破碎虚空而去,才妄图用四十九颗道心,推演出最后那一条逃遁超脱之道!”
“他还差哪一道?”
怀会子掐指一算:“乙木、亥水,此乃长生之道。”
“我等修仙之人皆为长生,可只为长生者,却是少之又少。也难怪那山鬼连杀四十八人,只差这最后一个长生道尚未求得,不知诸位道友宗中可有弟子修行此道?赶紧将他们召回来,严加卫护!”
有人脱口道:“衡清君的弟子年幼时多病,不就是——”
说话的人突然警醒住口,因为主座上的人已探出神识,朝角落里的马车飞速延展而去。
探到尽头后却没有收回,仿佛那车里有什么无比糟糕的消息,冰冷神识瞬间暴涨。
灵气向四面八方狂溢而去,寒冰的锋锐冷冽让座下法力强悍、身躯坚硬无比的体修都有些不适。
众人面面相觑,见主座上的人脸色越发阴沉,忽然起身,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即使你推演出第五十条超脱道,那也是天道为人族留的退路。”
这话或许太残忍了,贺拂耽有些不忍心,却还是逼自己说出口,想让面前的神灵迷途知返,“……与你们神族有何干系呢?”
白石郎胸有成竹地微笑。
“天道偏宠人族,既有偏颇,自然就有疏漏。它不曾册封我为正神,却让我与正神一同赴死。我又为何不能伪装成凡人的模样,走这条它为人族铺的康庄大道呢?”
“若果真康庄,又怎么会用四十八条人命血祭?郎君,收手吧,或许为时未晚。”
白石郎沉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轻笑。
祭台周边瞬间蔓延上一片水雾,凝结成一道屏障,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仿佛自成一个空间。
水系的精灵最擅编织幻境,贺拂耽与独孤明河对视一眼,交换武器。
后者依然手执清规剑指白石郎,前者则从主人手中接过长枪,枪尖贴了破除幻境的符箓,大力朝结界划去。
火花四溅,结界泛起水波纹,很快又恢复平静。
这不是幻境!
这里是真实的空间!
贺拂耽收枪,蹙眉问:“你只是石灵,怎么会有凭空造境的能力?”
白石郎不答,反问:“四十八道,还差一道。拂耽可知是哪一道?”
“长生道。”
贺拂耽不躲不避地看着面前人,毫不避讳这三个字的含义。
他没有想到幕后真凶有这样大的野心和能力,来时做的准备不足以应付眼下的险境。但他心中并没有太多畏惧——
反正只是冲他来的。
“是我技不如人,我认输。郎君要杀的是我,不必牵连旁人。先放明河走吧。”
听见自己的名字,独孤明河猝然转头看向身旁人。
但贺拂耽现在全身心都放在与白石郎的对峙上,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
白石郎浅笑:“我怎会舍得杀你呢?好在你这位朋友,可不是个一般人。”
话语里似乎对这个“不一般的人”极尽推崇,但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过去。
他仍旧只看着贺拂耽。
“古时便有大能预言,唯求长生者,不可得长生。人有七情六欲,我原本不信会有人能不掺杂任何权势利欲,独独只为长生而修道……直到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