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拂耽袖中翻出火符,独孤明河的银枪枪口也吐出龙焰。
但蜂群飞来后并没有亮出他们的毒刺,而是将他们、还有那虫脸鬼影,团团包裹起来。它们悬停在空中,密集地挤成一团,翅膀振动摩擦的声音在封闭空间里如声嘶力竭的哀号。
周围空气开始急速升温,脚底的泥土隐隐发烫,其上的情花盛放了几千年,却在今夜无辜凋谢。
“热杀。”
独孤明河道,声音中隐隐几分凝重,“我曾在人间见过蜂群用这种手段杀死入侵者。”
贺拂耽立即想要挥剑凝雪,但这个蜂球内部没有丝毫灵力和水汽。而且似乎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封锁起来,连自身经脉中存储的灵气也无法调动。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被白石郎设下的屏障挡在外面,只能看着男主以蛟龙之身对战神明的时候,也是这般无能为力。
贺拂耽挥出一剑,剑气在热潮之中不过几息就彻底融化。想要冲上去劈砍球壁,这个庞大的蜂球竟然能无比灵活得跟随他们移动。
黑暗中贺拂耽与独孤明河对视一眼,各自朝反方向跑去。
蜂球颤抖两下,似乎无法抉择,于是静止不动。剑刃和枪尖同时落在虫身上,却像是划过钢铁般发出凄厉的锐鸣,迸出飞溅的火花。
借着这一霎光亮,贺拂耽看清虫壳毫发无伤,反倒是那些火星子让球内温度又猛地向上蹿了一截。
越来越热了,连蜂群自己也无法抵御这样的高温,不断有内层的蜜蜂爬到外层去散热。而那些来不及交换位置的,就这样被活活烤死,从空中坠落,满地干瘪虫尸。
啪嗒——
似乎有一滴水落下来。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水滴溅落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如此诡异,独孤明河警惕起来,寻到贺拂耽的手,将他拉到身后去。
然后反手将枪尖深深刺入地面,枪口处喷出的火焰经过深处泥土的过滤,不再那么灼热,但光明却从空隙中透露出来,虫球中瞬间亮如白昼。
火光之中,他们看清了那“水”究竟是什么。
澄黄的、黏腻的、香甜的——是蜂蜜。
蜂蜜如瀑布从虫球的一侧落下,不多时就淹没了他们的小腿。火焰熄灭,双脚陷进黏糊糊的蜂蜜中,宛如绑上了千斤重石,举步维艰。
“人珀。”
独孤明河神色不虞,“这等酷刑在上古时候就已经消失。骆衡清不是说此地凶兽都已经被他斩尽了么,怎么还会有这妖邪?”
他抬手咬破指尖,正要喂给枪灵,却感到一片黑暗中身后的人离他而去。
惊慌之下他伸手去拦,只抓到一小片燕尾青的袖口,游鱼般从他指间溜走。
火光已经熄了,眼前又变成一片黑暗,贺拂耽摸黑朝着记忆里那鬼影所在的地方走去。
那正好也是蜂蜜瀑布坠落的方向。越往前走,瀑布的声音就越大,在整个球体里回响着,震耳欲聋。
贺拂耽强忍着晕眩感来到瀑布旁,伸出指尖,抹了一点飞溅的蜂蜜。
鬼影就站在他身边,很近的距离,他甚至能听见它仅剩的那颗虫首转动时发出的咯咯声响。
但它没有攻击他,甚至没有阻拦他。
贺拂耽心想果然如此,随即舌尖舔去手指上那一点蜂蜜。
这一举动把刚燃起魂枪、赶到他身后的独孤明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握了他的手腕渡入源炁,查探是否有什么中毒的迹象。
贺拂耽任由他拉着,转头看向那鬼影,朝它微笑:
“多谢款待……骄虫阁下。”
“款待”二字出口时,瀑布应声而止。
待“骄虫”二字说出时,连虫翅也停止振动。
师尊说过,法力低微的小妖们,被叫破名字时就会显出原形,无法再装神弄鬼,只能狼狈逃窜。
面前这个巨大的蜂球也像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妖一样,片刻停顿后骤然崩塌,蜂蜜四溅而去。密密麻麻的蜜蜂冲天而起,霎时眼前黑雾弥漫。
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那鬼影始终不曾动过。
“大荒之中有平逢山,有神骄虫,生二首,御天下螫虫,以雄鸡祭祀,禳而勿杀。神君慈悲为怀,连古籍都特地记载。曾经连一只鸡都舍不得杀,为何今日却要破戒?”
若换了旁人来问这话,难免会带上几分质问。
但贺拂耽声音清浅温和,不带丝毫责难与阴阳怪气,似乎当真只是出于好奇,就像刚才命悬一线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面前鬼影出口的声音也平静了下来。
“汝不怕吾?”
“神君毒针已失,有何可怕?”
“……汝还好意思说!汝身上有那人的味道!”鬼影语气重新变得愤怒起来,口器翕动发出铮铮声,“还吾头来!”
独孤明河皱眉,上前一步把人护住。
“哎,注意点态度,你头丢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凶什么凶?!”
贺拂耽轻抚一下男主的肩膀,从他身后走出来。
“神君所说那人,大概是我的师尊衡清君。但神君用毒首化作妖邪出没女稷山,连伤数人,师尊是为降妖除魔,并没有错。”
“汝是那人的弟子?快快让他还吾头来!”
贺拂耽微笑,不卑不亢道:“那已是师尊的战利品,再无旁人可以从他手中夺走,即使是神君您……也不能。但只要我开口,无论什么师尊都会送给我。我可以把那颗毒首还给神君,不过,您要先告诉我,为何不愿让人进入平逢山?”
鬼影像是受了刺激,暴怒大喝:“我就是不愿意怎么了!”
尽管暴怒,它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进攻的倾向。
独孤明河此时也察觉出端倪,想起女稷山脚下那颗坚硬的虫首,和其下腐化速度其快的动物四肢。
或许那根本就不是那颗虫首真正的身体,只是一堆白骨搭建的、用来承托虫首的傀儡。
他松懈下来,还有心思调侃一句:“原来你会好好说话啊。一口一个吾和汝的,我还以为你是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呢。”
鬼影:“……”
鬼影:“此树是吾栽,此路是吾开!吾就是不愿意有人来吾的地盘!”
独孤明河:“噫,你好土。”
贺拂耽失笑,笑过后正了神色。
“神君仁德,不会这样横行霸道。世人皆道人心易改,可就算是天地都变了,神君也不会变。”
鬼影一下子涨得脸红脖子粗,但它脸上虫壳覆盖,红了也看不出来。
“……笑话!吾为何不会变?”
“貔貅招财,麒麟爱德,獬豸善辨曲直,睚眦嗜杀喜斗。千万年已过,凡人会变,神明会变,只有兽虫二族自始至终不曾变过。骄虫禳而勿杀,千年前是这样,到今天,不也一样如此吗?”
鬼影口器嗡鸣,正要反驳,之前那一队远走觅食的雄鸡又绕了回来。
一连串生动活泼的“咯咯哒”打断了它将要出口的话。
一阵尴尬的沉默。
贺拂耽开口打破沉默:“神君便告诉我吧。”
第20章
鬼影半晌无言, 再开口时长叹一声。
“并非是吾不愿告诉你,而是吾也不知道该如何说。阻拦你们入平逢山的人是吾,开启平逢秘境的人……也是吾。”
“咦?”
“大荒境已自我封锁千年。千年来境中众神都随它心意, 不会强行开启它,吾本来也一样。但某一日, 一个念头进入吾心中, 无论怎么驱赶都无济于事。”
“它说人族欺压螫虫族已久,采得百花成蜜后,却是为人辛苦为人甜。让吾打开平逢山入口,引人族前来,它自有办法报复他们。吾抵抗不过那念头,依言照做, 但那绝非我本意……”
它渐渐说不下去,头上触须也耷拉下来。
贺拂耽适时替他补充下去:“所以神君便以一首化作妖兽, 想将众人拦在女稷山前?您知道他们进入平逢秘境后会被剜心吗?”
骄虫犹豫, 道:“吾不知,但吾有预感他们会遇到极其可怕的事情。”因为那也是极其可怕的恨意, 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变成熔炉,它在其中如烈火焚身。
贺拂耽神色凝重。
果然是一环扣一环。那念头能让如此仁德的骄虫都违背心意做出伤害别人的事,而白石郎心中本就有恨,只会更加被那念头操纵。
贺拂耽愿意相信骄虫说的话。可这也意味着, 幕后之人躲在更深的地方, 有着难以想象的通天手段。
能操纵神族, 说明那人一定是比神还要强大的存在。
那个病毒吗?
谈话告一段落,贺拂耽在花谷中坐下,稍作休息,顺便清理衣摆上沾染的蜂蜜。
现在这模样太狼狈了, 要是被渊冰看见,定然要担心。
独孤明河也是一衣服的蜂蜜,却顾不上自己,搭上贺拂耽手腕,再次细细探查。
贺拂耽安抚道:“我真的没事,那只是蜂蜜而已。”
“就算是也不能往嘴里塞啊。贺真人,你好歹是个金丹真人,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这个道理还不懂吗?衡清君莫非没有交给过你?”
独孤明河义愤填膺,“他也太不负责了!”
“跟师尊有什么关系?”贺拂耽无奈笑道,“我是确信不会有事才这样做的。”
见面前人还是闷闷不乐,便轻声哄道:“没有下次了,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事?”
“大荒境,平逢山,能号令群蜂,享雄鸡活祭。除了螫虫之神,还能有谁呢?”
“那你又如何确定它仍是良善之神?你怎么知道兽族就不会变?你总是这样……”即使初见,也能交付全部信任。
可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坏多了,拂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