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色皮肤上原本遍布金色的纹路,现在却掺了一抹血色,长长血契从心口开始,绕过左肩,顺着胳膊往上,最后落在手腕。
契纹最后一笔在腕间落下,贺拂耽收手,抽出袖中短剑,割破掌心,重重按在最后那一笔血色符文上。
契约饮血,纹路仿佛活了一般开始流淌。
顺着贺拂耽掌心的伤口,淌进他的身体,在经脉血管之中游动。无需有旁人下笔,雪一样苍白的皮肤上逐渐浮现出和身下人一样的契纹,它们贪婪地蚕食着这冰肌玉骨,最后,在他手腕上依恋地缠绕。
贺拂耽屏息凝神,看着这结契的最关键一步。
他太专心,也就没看到身下人凝视他的目光是何等欣喜,又是何等悲哀。
欣喜于所爱之人愿意与他同生共死,也悲哀于所爱之人决定与他同生共死。
天边霞光万丈。
同命契成。
极致的悲戚后,是极致的寂静。极致的寂静后,是极致的惶恐。
半天之内,大忧大惧,大悲大喜,独孤明河几乎是绝望木然地等待着天道判他们同死。
但……
雷劫劈得破败的经脉中,那些走马观花却不能储存下来一丝一缕的灵力突然开始疯狂涌入,速度太快,以致于在他身边形成了一道乳白的罡风。无数生机伴随罡风汹涌渗进龙躯,那些可怖的伤口迅速好转,血口里残存的细小雷电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中涣散的游魂原本四下飘荡,像是这片雪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
此时受到来自身体的强大引力,也终于宣告臣服,温顺地选择重新归位。
胎光。
爽灵。
雀阴。
……
三魂七魄化作的暗影俱都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独孤明河红瞳终于稍稍聚焦。
他坐起身,顾不得那些争先恐后钻进他身体的魂魄,失而复得般将面前人一把搂进怀中。
贺拂耽疲惫至极,却还是很耐心地拍拍他的背,哄道:“别怕,明河,都结束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我们都活下来啦。”
这样温柔的、一如既往的声音,独孤明河却浑身一颤。
他看见落在贺拂耽身后、那把染血的短剑。
那是骆衡清送给小弟子防身的秘密武器,却一连两次用来自伤,皆是为了别人。
每一次,剑尖落下时都干脆利落,仿佛刀下并不是执剑人自己的身体,所以伤害起来可以肆无忌惮。
面对旁人时,贺拂耽永远言笑晏晏善解人意,面对自己时,竟然却能这样冷漠无情。
那是如此眼熟的冷漠,他曾在毕渊冰的脸上看见过,也在望舒宫中满园傀儡宫侍的脸上见过。
很多时候,贺拂耽比全天下的人都要更像一个人。
但那一刻,他比全天下的傀儡都更像傀儡。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突然浮现在独孤明河心头,冲击得元婴都微微碎裂。
如果阿拂连自己都不爱……
那他真的还会爱上别的任何人吗?
元婴哭嚎,经脉逆转,独孤明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在他面前,最后一缕尚未完全归位的神魂浑身一瑟,想要向后缩去。但已经晚了,经脉中倒流的灵气将它割裂成碎片,一部分被肉身吸引交融,一部分却被暗红干涸的血痕纠缠住,一同浸入流动的同命契纹。
贺拂耽察觉到异样时,怀中人已经昏迷过去。
伸手把脉确定并无大碍、只是暂时昏睡后,他带着明河从雪玉珠子里出来,重回情花谷。
骄虫神在等他们,见他们已经脱离危险,长舒了口气。
“这一晚上过的,比吾之前一万年都刺激。”
危机解决,贺拂耽也终于有了说笑的心思,坐下来和这位远古虫神漫无边际地随意聊着。
他一面聊天,一面注意着独孤明河的动静。
第一时间发现明河醒了,他微笑着正要说什么,对方却睁圆那双无端变得清澈纯情的眼睛,孩子般兴高采烈地抢先开了口。
两个字就叫他骤然失声,连脸上微笑都凝固了。
因为他在唤他:
“娘子!”
贺拂耽:“……”
贺拂耽:“?”
第23章
骄虫也被这两个字惊得触须一颤。
它硕大复眼盯着面前这个神态天真的独孤明河看了会儿, 突然伸出手,苍白枯瘦的长指在他额头上停顿一下。
片刻后它收回手,两头触须纠结地抖动起来。
贺拂耽问:“神君可是看出什么了?”
“他缺了一缕幽精。”
贺拂耽因为自己的顽疾, 对神魂有些研究。虽不到师尊那般精通,但幽精二字, 耳熟能详。
“三魂之一?”
“是。三魂之中, 胎光主生死,爽灵主智慧,幽精主情爱。他缺了这一缕情爱之魂,所以才会胡乱指认心爱之人。”
“一定是契纹勾回明河神魂的时候出了意外。”
贺拂耽连忙起身,四处寻觅。
但情花谷中芳香阵阵,没有丝毫生魂的气息。打开雪珠子一窥, 里面白茫茫一片,亦是空无一物。
贺拂耽焦虑地收好雪珠项链, 抬头时不期然撞上独孤明河的眼睛。似乎从男主醒过来之后, 那双红瞳就一直这样安静地凝望着他,如影随形。
贺拂耽心中划过一个猜测。
他低下头, 视线从自己身上一寸寸搜索过。灰紫色衣袍上除了血迹什么也没有,撩开袖口,皮肤上血纹已经干涸,变得陈旧黯淡, 缠绕着青紫血管一路往上, 停在手腕。
那里, 暗色的血管和契纹如同繁复缠绕的藤蔓,将一缕火焰禁锢其中。
火焰驯顺地燃烧着,毫无挣扎。
贺拂耽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我……”
开口就是一句哽咽。
“我的契纹……是我把明河弄傻了吗?”
面前人察觉到他的伤心,伸手很轻地碰了下他的眼角。
“娘子别哭。”
贺拂耽:“……”
贺拂耽更伤心了。
之前为了维护师尊与明河斗嘴时, 男主总笑他是条小傻蛟。这下倒好,男主自己真变成小傻蛟了!
“与汝无关。”骄虫开口。
“雷劫就是要他魂飞魄散,汝能救下他性命,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汝腕中并不是全部的幽精神魂,只是一缕魂丝而已,并不会影响命数神志。”
“那他现在怎么看起来……”
话说到这里贺拂耽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当着明河的面继续说下去。但当面前人朝他嘿嘿一笑后,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扭头看向骄虫,急道:
“那他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
“一时的症状罢了,片刻时间就能恢复正常。烛龙族历经千年轮回,神魂大都坚固非常,而他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骄虫这一次毫不吝惜地夸赞着,但只有它自己知道这句话的本意并非夸赞。
它还记得在地上这傻龙识海里看见的一切。
兽族无论神魔妖精都心思单纯,神魂也相对纯净,但这傻龙的魂魄却无比驳杂。
并不是说他心思复杂或是心念邪恶,那种斑驳更像是曾经受过不止一次重伤,疤痕层层叠叠,所以颜色也深浅不一。
三魂七魄中,有的浓重如鲜血,有的浅淡如烟雾。在隐蔽的角落,甚至还有一抹霜色,利刃般贯穿识海。
但重伤之下这傻龙竟然还是活了下来,自此他的魂魄坚不可摧,并且自愈力极强,缺一缕魂丝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
只是……
既然坚不可摧,又怎么会轻易被一根同命契纹卷走魂丝呢?
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来自上古时期的独头虫首不足以支撑它继续思考这样复杂问题。
衣摆被轻轻扯了一下。
复眼无需转动,视野就已经囊括脚边那人,但骄虫还是低下头去。
贺拂耽期盼地问:“神君说魂丝缺失不会影响神志,是否等明河清醒过来,一切都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骄虫摇头:“毕竟损伤了神魂,何况幽精与心脉相连。若与携带魂丝之人一刻不离,那便无碍,若分离太远……”
它没有再说下去,但贺拂耽已经明白了——
魂体分离的感觉,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若分隔太远,魂体不合,他会时时疼痛,对吗?”
说话时语气落寞苦涩,似乎已经全然将这个意外怪在自己身上。
骄虫不忍:“返魂香可以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