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明河笑而不语。
在他的微笑中,贺拂耽渐渐明白过来。
当然不是没有的。
卦象能推演的一切,都不过是天道愿意为人所知的东西。而那些它讳莫如深的,最精明的卦者也只能一筹莫展。
烛龙族背弃天道堕入魔族后,天道便抹除了他们的一切命理。从此再无卦象可以推演他们的所思所想,再无天机可以暗示他们的过去未来。
他们成为六界之中最神秘的存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亦如此。
虞渊。
“虞渊,又叫隅谷,是日落止息之处。那里三山环抱,挡住了海面上蒸腾的雨云,又有金乌鸟时不时一口太阳炎火,所以谷内干旱非常、寸草不生。”
“但有一天,虞渊突然开始下雨。”
“那天之后虞渊时不时就会下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算很大,但很透彻。每一滴雨水都有来自深海最精纯的水汽,所以每落下一滴雨,就会从泥土里钻出一颗小苗,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那些花几乎快拱到金乌的巢穴里。金乌曾是灭世凶兽,对世间一切都深恶痛绝,却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伤害过那些花。”
“所以,阿拂,你眼前这个绝无仅有的独孤明河,便是在那个雨季里,在繁花盛开中,又一次轮回重生。”
独孤明河摊开掌心,那里悬着一颗眼泪,在源炁的承托中完好无损、澄明如初。
“虞渊之中每一朵花都有着你眼泪的气息,阿拂。当你为我而哭泣时,我就能认出你来。”
第24章
贺拂耽接过那滴眼泪, 好奇地打量着它。
“明河你是说,我一哭,虞渊就会下雨?这也太神奇了, 明河,你真的不是在讲故事逗我吗?我小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爱哭吧?”
独孤明河好整以暇:“真的没有么?”
贺拂耽立刻心虚:“小时候的事情谁还会记得……好吧, 可能是有这回事。”
他把眼泪还给面前人, 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有点担忧,“可我长大后就真的很少哭了,特别是师尊不再逼我修炼的这二十年。虞渊的花还好吗?有没有枯死呀?”
“阿拂这样关心那些花,何不跟我一起回虞渊看看呢?”独孤明河怂恿,“哪有封地之主不在封地的道理?”
贺拂耽还真有点动心。
或许是曾经做过太久太久轻飘飘的鬼了, 所以他现在对一切沉重坚实的东西都格外看重,比如责任, 比如使命。
龙宫中许多小龙连骨头都还没完全长硬, 就会被父母带着一起去封地见习。按理说,他也该去看看的。
但他仍在犹豫:“可虞渊在魔界……师尊一定不允的。”
“那就不告诉你师尊, 咱俩偷偷去。请骄虫神君为我们单独开一个后门,出了平逢山就改道邓林,一路北上,只需五日便可到虞渊。”
这次贺拂耽想也不想:“不行, 我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师尊。”
“……但就骆衡清那个臭脾气, ”顿了一下, 改口,“衡清君。你要是真跟他打了招呼,可就真别想离开他了。”
“明河,你把师尊想得太专制了。他只是怕我遇到危险, 又不是不准我出门。这次女稷山他不也带我一起来了吗?”
那姓骆的为什么唯独这一次改变主意,独孤明河最清楚不过。他正要冷嘲热讽几句,突然想到什么,挑唇笑开。
“嗯,阿拂说得不错。魔界的确危机四伏,许多魔物都尚未开化,衡清君担心也实属正常。要不阿拂与我结为道侣吧。”
“……”
贺拂耽正听得专心,冷不丁听见这样一句突兀的反转,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
“道……侣?”
“对啊。”
独孤明河笑得理所当然,“众魔皆奉烛龙为王,你若与我结为道侣,就是它们正儿八经的王后,从此可在虞渊横着走。还能有什么危险?”
“可……”
一时间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最让贺拂耽关心的,是一个伦理问题,“男子之间有违阴阳调和,也能结为道侣吗?”
“怎么不能?”独孤明河露出手腕上的红痕,“同命契又叫做婚契,若天道不允,你我又怎么能结契?”
贺拂耽心虚地移开视线。
要以两人鲜血同时书写才算同命契,但他们身上的契纹只用了他一个人的,并且结契的过程中男主还百般不愿。所以这并不是双方约定而成的同命契,而是——
单方面的献祭。
按照剧情,他一年后便会夭亡,用这样短暂的寿命跟男主签订同命契无异于饮鸩止渴。献祭则不同,同生与共死的含义被拆开来,他会与男主共享死亡,而男主则分去他的生命。
也就是说,男主死,他必定死,但只要他活着,男主必定也活着。
至于他死不死,则不会影响男主寿元分毫。
当年他父亲用的便是这样的同命契。所以当天道判处这位龙太子死刑后,他缠绵病榻的猫妖妻子反倒还靠着丹药艰难续命十多年,将幼子拉扯到可以离家拜师的年纪。
这是人族修士研究出的法门,已被天道列为禁术,龙太子之前已有数千年不曾有人动用。尤其魔界,连傀儡符箓之类的法术都厌恶异常,更别提这等禁术。
所以即使博闻强识如男主,也很难了解这一点。
总之对贺拂耽来说,手腕上的契纹不足以佐证男子结合的合理性。
独孤明河也看出他仍在疑惑,并未多想,只以为是他常年被关在望舒宫中,所以不通人事。
“说来也巧,人间把男子之间结为的夫妻叫做契兄弟。阿拂这样嗜读人族典籍,难道就不曾看过有关情爱的话本?那里面的契兄弟可是一抓一大把。”
贺拂耽摇头:“师尊不让我看杂书。唯一看过的半本,还是师伯偷偷给我的,叫《紫簪记》。”
独孤明河立刻就哼了几句里面的戏词,特地选了旦角的唱段,男声哼来低回婉转。一面随手从大氅中掏出本书,递到贺拂耽面前。
“男子如何结合,这里面描述得万分详细,堪称应有应有,是我压箱底的好东西。只给你一人。”
说罢,又挑了另一段若有似无地哼着。
他实在表现得太过淡然,贺拂耽不疑有他,接过来一看,刚翻开一页就大惊失色合上,烫手一般摔回面前人怀里,还一连打上无数个封印。
独孤明河笑得前仰后合:“阿拂何必如此?不过是向你证明双阳该如何调和罢了。”
“你!”
贺拂耽气急败坏,但苦于想不出骂人的话,半天才想出来一句,“臭不要脸!”
“嗯嗯,我无耻,我不要脸。阿拂想怎么罚我?”
独孤明河笑得眼角弯弯。他虽生得俊朗,但并非是和善的长相,这般真心实意笑起来时,实在显得无赖,也实在讨人喜欢。
“……”贺拂耽闷闷道,“你身上有伤,不罚你。”
独孤明河就知他会这样说,得寸进尺道:“阿拂只知道我身上有伤,难道不知道我心中也有伤?衡清君送你的礼物你当个宝,我送你的却弃如敝履。阿拂,我的心都快疼死了。”
“……”
贺拂耽万分嫌弃地伸出两指,拎起那厚厚一本春宫图,飞快扔进乾坤囊深处,眼不见心不烦。
稍顿一下,还是礼貌道,“谢谢。”
两个字轻轻软软的,有点不服气,但又的确有全然的谢意。独孤明河心中像小猫爪挠了一下似的,忍不住坐得更近一点,亲亲热热地和身边人挤在一块儿。
“阿拂真的不考虑和我结为道侣吗?为夫可以带你去封地上兴风作浪哦。”
“……不能这么用。”
“烛龙族都很喜欢雨季时开的那些花。如果他们知道那些雨水是阿拂带来的,估计会高兴得把攒了几千年的身家都送给阿拂哟。”
“行云布雨是我辈职责,怎能贪求回报?”
“……我知道阿拂这次出门,把那对小燕子也带出来了,想要为它们安个家。可女稷山上猎户无知只顾眼前利益,大荒境有人暗中算计也并不太平。若这天下还有一方净土,那便只能是虞渊了。阿拂难道不想送它们回家吗?”
“……”
贺拂耽动摇了一下,但还是稳住,“望舒宫寒冷,不适合它们生存,但玄度宗中总还有温暖如春的地方。”
独孤明河叹气:“说了这样多,阿拂还是一门心思想要回去。既然阿拂与衡清君这般师徒情深,我也只好成全你们了。”
他可怜兮兮道,“就请阿拂分我一些返魂香吧。免得在我回去的路上,不见阿拂思之如狂,痛晕过去。”
贺拂耽诧异:“明河你不和我——”
话说到一半就停下,自己也意识到这话有多不合理。
独孤明河微笑:“离家数日,我也有些想家了。阿拂不愿和我回去,我却不能不回去看看。”他站起身,朝地上人伸出手,“一刻钟已到,阿拂,我们该走了。”
回程路上,贺拂耽默默跟在独孤明河身后。
一路上他频频抬头去看男主,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男主跟他非亲非故,一开始他还老想着赶男主走,现在又有什么理由来挽留呢?
可是就这么让男主独自离开的话……
视线落在腕间的血红魂丝上,下一瞬又像是被那火焰般的颜色灼伤了似的飞快移开。
魂体分离的疼痛是最折磨人的。时时刻刻无处不在,深入骨髓又游离于血肉,夜深人静时绵密地泛上来,如有万蚁啃噬,永不能安眠。而且无从排解,无论神仙妖魔,一旦神魂受损就只能受此折磨,即使轮回转世也无法根治。
他最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疼,所以不忍心让男主也领受一次。
要是同命契也可以转移疼痛就好了……
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声音:【员工。】
【统统!】贺拂耽欣喜,【你回来了!】
系统电子音听起来有点严肃:【员工,男主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你要做好准备。】
贺拂耽一怔:【怎么了?】
【事情有点复杂,我长话短说。这个位面在你之前已经有三百位任务者来过,都是穿越局各个部门的金牌员工。无论那些攻略者选择成为他的亲人还是朋友,仇敌还是臣属,都无法将他推到至尊神的位置上——成为神尊,一统六界,才是剧本为他定下的最终结局。但在那三百次轮回中,他每一次都在统御五界、最后打上神界九重天的时候,选择重入轮回。】
【统统你的意思是,我其实是第三百零一位任务者?】
系统应了一声。
【你的三百位前辈,一旦露出破绽就会被男主杀死。在小世界横死对神魂的损伤极大,他们之中许多人现在还在距离疗养院躺着。渐渐的这个位面威名远扬,没有员工再敢来送死。局里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停下任务,打算让这个位面自我运行一次,看看男主究竟想要干什么。但没有员工入驻位面,局里就无法检测男主的行动,所以他们派了你来。】
路人甲部门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一个让穿越局观测位面动态的锚点。
这是新手指南上的第一句话,贺拂耽记得无比清楚。
记得越清楚,就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整整三百次,前来进行任务的攻略者都被男主发现并且杀死,从此排斥出位面。可……
【可我来了之后,男主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