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息之后,赵空清干咳一声、移开视线。
无论多少次看到师弟这张极怒时候的脸,他都会心生畏惧。师弟是世间至坚至寒之冰,能将这样一块冰灼伤、并且二十年都不曾稍微愈合,又该是一种何等可怕的力量?
“师弟啊,不是我拦着你不让你去救拂耽。他是我多年老友的亲孙子,宗谱上还是我这一脉的亲弟子,若不是你当年硬抢了去,他现在应当还像刚来时那样叫我师尊,叫你师叔。我对耽儿的关心担忧一点也不比师弟你少,只是师弟你关心则乱啊!”
赵空清痛心疾首,“你自己看看你头顶上!劫云都快半成形了!你要真进平逢秘境,恐怕还没找到拂耽,就会被那魔头的天雷牵动你自己的劫云!”
“到时候天雷劈一个也是劈,劈两个也是劈。运气好你从此身死道消万事不管,运气不好你飞升成仙,那就只能在上界眼睁睁看着拂耽夭亡,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孤苦一生了!”
“何况……”
他喘了口气,“我看拂耽也未必愿意让你前去。就问一方雪界可有唤你?”
衡清君沉默,脸色愈发苍白透明。
赵空清不忍,转而看向怀会子:“为安我师弟的心,就请长老再为拂耽算一卦吧。”
怀会子十根指头掐来掐去,然后拿出罗盘,最后拿出龟甲。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下来,方才睁开双眼,高深莫测地说:
“老朽算出你家小弟子……前世是根木头。”
赵空清嘴角一抽,开始撸袖子。
“去你丫的天机宗,看我师弟被绑着,觉得我揍不了你!?还说我们玄度宗溺爱小辈,我看你们天机宗才是真的同气连枝!你这老匹夫,脸都不要了也得证明你小孙子十卦只有九失是吧!?”
拳头即将落在怀会子那张枯木一样的脸上时,狗洞里突然传来一声动静。
赵空清立即转头看去,感应到熟悉的气息后,终于松一口气。他朝衡清君走去,替他解开身上的锁链,笑道:
“是拂耽回来了。我就说吧,冤有头债有主,那是独孤明河的雷劫,天道不会对拂耽下手的。”
衡清君不错眼地盯着洞口,眸中沉沉:
“我不信天道。”
不信天道会真的在大道四九之外留出一条逃遁超脱之路,不信它会动心留情,真的那样严苛地恪守规则,不错杀一人。
他只信他自己。
洞内接连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洞口沙石簌簌落下,很快,一只玉白清俊的手探了出来。手背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燕尾青的袖口也浸满暗沉红痕,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衡清君瞳孔一缩,赫然起身。
于是贺拂耽钻出狗洞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冷然独立、面色不虞的师尊,心下紧张,不等站定就赶紧把受伤的右臂往身后藏,却没想到这简直是欲盖弥彰。
他有点不知所措,乖孩子做坏事被抓包要比成天调皮捣蛋的更加难受。他不知道自己这次闯下了多大的祸,师尊、师伯,连怀会子长老也在,大概整个天机宗封锁秘境的任务都因为他一个人延迟了。
只因为他任性地一定要去摘一朵花。
他站在洞口,不知何去何从,呆呆等待着师尊的惩罚,连右臂处的伤痛都忘了。
直到听见很轻地一句:“怎么受伤了?”
眼泪瞬间掉下来,贺拂耽没有说话。
衡清君走近一步:“阿拂,让我看看。”
这样关切的、担忧的声音,只有全然的善意,没有半分责怪。
贺拂耽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师尊怀中。
整整一个晚上,三番几次在悬浮在生死之际,所经历的一切恐慌和悲哀、一切绝望和无助、一切的大起大落,此时全部化作委屈涌上心头。
他陷在师尊冷硬的胸膛,嗅到熟悉的冰霜寒意。那寒意仍带着夜露的潮湿,似乎面前人就这样枯守了一晚上。
贺拂耽眼泪潸然落下。
“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怀里传来的声音轻得宛若呢喃,黏糊糊湿漉漉,被浓厚的悲伤和歉意浸没了。即使听者有滔天妒火,也只能在这哽咽声中软下心肠。
“不是阿拂的错。”
衡清君抱着怀里的人,因为失而复得,这力道是小心的、郑重的,连同声音也是。
“是为师的错。不该不许阿拂进去,才害得阿拂只能和一个魔头结伴……受此无妄之灾。疼吗?”
手臂被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贺拂耽这才惊觉那里雷电劈出的伤口是如此疼痛。
秘境之中有太多值得他去关注的了,剧情、病毒、男主的性命、三百攻略者的结局、甚至主神的安危,他没有时间疼,也想不起来疼。
直到现在,他重新回到这确信的安全感里,一切负担都骤然松懈,这才感到那疼痛根本让他无法忍受。
雷电像是化成无数小蛇,顺着伤口游遍整条右臂,每一寸血肉都正被嘶嘶蛇信啃噬。
他想要从师尊怀中出来,没有注意到横在腰间的那双臂膀在稍稍迟疑后,才将他放开。
他卷起右臂上的袖子,露出被疼痛激出的龙鳞,一边抹眼泪一边委屈地说:
“好疼啊……”
寒凉的灵力注入伤口,稍稍安抚了那里的疼痛。疼痛褪去,随之而来就是被强压下的疲惫与困倦。
衡清君不容拒绝地将面前人重新按回怀里,哄道:“睡吧,等醒来就不疼了。”
下一刻,贺拂耽就感觉眼皮像有千斤重,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就闭上眼彻底陷入黑甜的梦乡。
衡清君把昏睡过去的小弟子打横抱起来,不再做任何停留,转身离去。
另外两位老者也紧跟其后,只有空清道长离去前向角落里的魔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但独孤明河没有注意到。
他死死盯着衡清君离去的背影,看着在他怀中那人环过他脖颈的双手,和微微摇晃的脚尖。
刚出来时的骄傲自满已经尽数消失,想把骆衡清气死的愿望也再想不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贺拂耽在他身边是像一缕捉摸不透的风,可这缕清冷的风入了骆衡清怀中,就凝成了绵软可欺的实体。
他再一次认识到这个悲哀的事实——
就算机关算尽让阿拂与他结为道侣,在阿拂心中,他还是永远比不上骆衡清。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时,他已经昏迷过去。
他没有那时的记忆,所以不知道阿拂为了救下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而之后的每一刻,面前人言笑晏晏神态自若,丝毫看不出半点受伤的痕迹。
他在刻意隐瞒自己的伤势,并且隐瞒得这样好,因为不想要他的魔修朋友担心。
只有在真正亲近之人面前,他才愿意舍弃那些坚硬的伪装,不再强撑出一副诸事皆宜的面具。就像要强的小兽,只有回到让它安心的窝里,才会甘心展露出柔软的肚皮。
只有骆衡清是这个人。
独孤明河落寞地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扯开嘴角,勉强自嘲一笑。
他转身,看着他们钻出来的那个狗洞。
秘境已经封锁,只剩这个狗洞。
但这洞实在太小,等大荒境再次沉睡,在界壁之间漂浮着稍稍偏转一个角度,这个洞口就会消失,再次现世的机会渺茫如大海捞针。
所以那三个正道领头羊谁也没在意,谁都懒得管。
独孤明河静静看了它一会儿,抬手将它慢慢封住。
源炁缓慢地流转,洞口另一头那个世界的气息逐渐消弭。
当最后一丝缝隙也被堵住,源炁抽离时在结界上泛起一丝涟漪。等到涟漪平息,结界里那个世界便彻底融化在界壁之外。
连同那个世界里曾独处的时光、生死相依的誓言,全都失去了载体,只剩下虚无的记忆。
独孤明河在这记忆中沉溺了一会儿,然后抽身,朝贺拂耽被带走的方向追去。
*
贺拂耽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他几乎是立刻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惊醒:“师尊!”
有人应道:“少宫主有何吩咐?”
“师尊呢?”贺拂耽坐起来,鞋也来不及穿就往外跑,“我要见师尊!”
“宫主在冰室。”
毕渊冰跟在他身后,伸手想要拦下他,“那里太冷了,您最好别去。”
贺拂耽却不听。
毕渊冰作为傀儡之王,是玄度宗的私产,千百年来都被当做宗主的得力助手代代传承。他的修为远胜于贺拂耽,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人拦回来。
但贺拂耽知道毕渊冰不会动手。
他似乎总是在谨遵师尊命令的同时,保有一份不属于傀儡的柔情和判断,不会阻拦小主人去做他不应该做、但却真正想做的事情。
贺拂耽一路披发跣足跑到冰室。
刚跑到门外,隔着厚厚冰层看见师尊的身影,心中便立刻安定下来。
他实在被秘境里的一切吓坏了,表面上装得镇定,其实是把一切都深埋心中。结果连梦中都是天雷滚滚和鲜血横流,只有看见师尊才能从梦境中彻底挣脱。
焦虑和恐慌平息下去后,他便心满意足,想要悄悄离开。
但冰层那端的人却突然转过头来:“阿拂?”
贺拂耽想躲,但师尊动作比他更快,绕过冰屏看清他散发赤脚的模样,眉心便是一皱。
“怎么这个样子就出来了?”
贺拂耽急忙解释:“渊冰提醒我了,是我自己想要——”
话未说完就被衡清君像抱小孩那样抱起来,身体一下子悬空,他惊呼一声,抱住师尊的脖子。屁股被师尊的胳膊托着,他心中有些奇怪羞赧,但此时也来不及想那么多,继续说下去:
“——是我自己想要快点看到师尊。”
“是吗?”
衡清君将怀里的人放到桌案上,取出狐裘裹成一团,又轻轻为他梳理头发。
冰室寒凉,他语气中却似乎带着一丝笑意:“阿拂想看为师什么?”
冰凉的袖口蹭过贺拂耽脸颊,银线暗纹磨得他有些痒,但忍住了没有去挠,依然很乖地抱着狐裘,任师尊在头上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