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翅膀很干净,一个字也没有写,贺拂耽正疑惑着,突然看见蝶翅尖上一点艳红的血迹。
那血迹中有熟悉的冰霜寒气。
“是师尊的血。”
贺拂耽皱眉,“一定是师尊练剑又受伤了。”
而后意识到,师尊这是在唤他前去?他原谅他了?
独孤明河撇嘴:“苦肉计罢了。”
他并不以为意,却在看见贺拂耽起身后神色大变。
“阿拂!”
他急道,“你不能去!骆衡清这个时候引你过去,定是想要留下你!”
贺拂耽回头,神色竟有几分雀跃,这几日的不开心在此刻一扫而空。
“师尊光明磊落,既然答应让我随你离开,就不会反悔。宗牒已经修好,我还可以顺道带给师伯。何况,莲月尊者一事,也需向师尊师伯禀报。我只是去看一眼,见到师尊无事,我就能放心了。”
这样长一段话,这样长一串理由。句句听来都合情合理,但独孤明河心知肚明,只有最后一句才是面前人的真心语。
他百般筹谋以命相搏,才能让贺拂耽跟他离开数日,而骆衡清只需要一滴血……就能让阿拂自投罗网。
独孤明河愣在原地,心中酸涩难当。
面前阻拦他的傀儡修为深不可测,但真正让他寸步难移的,是心底绵密泛上来的疼痛。
“不必担心,明河。”
贺拂耽一路蹦蹦跳跳,在几步开外回头朝他微笑,朗声道:
“我会回来的!”
*
说是要顺道将宗牒带给空清师伯,实则一出门贺拂耽就迫不及待往望舒宫的方向前去。
他很快来到望舒宫脚下。
那座剔透又锋利的宫殿此刻已经变成浓厚森寒的乳白色,冰荆棘从窗台和宫门满溢出来,蔓延、攀爬,盘踞在整座宫殿之上。
居高临下,的确很像是某种一旦走进就会彻底被吞没的险境。
但在贺拂耽拾级而上,跨过门槛,脚跟落下的一瞬间,荆棘林仓促地后退、融化。
每走一步,眼前便开阔一分,冰荆棘步步退让,最后从阴暗丛林退变成新生的小芽,蜷缩在满宫剑痕中,不安地扭动着。
贺拂耽视线划满殿狼藉和那些凌乱不成章法的剑痕,心中有点难受。他不曾想过师尊会这样生气,明明他不想惹师尊生气的。
最后一丛冰荆棘也悄然隐没,贺拂耽看见殿上几案前端坐的衡清君。
他的玉冠滚落一角,摔得残破。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看起来狼狈极了。
正闭着眼睛,一手撑住额角,似乎对来人毫不在意。手臂上衣袖垂落,露出深深剑伤,伤口处被霜层覆盖,斑斑血迹已经干涸。
唯一完好的桌案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白玉杯。
杯中酒水清澈,酒香四溢,但只斟到一半。
贺拂耽走过去,在师尊对座跪坐下来,鼓起勇气开口:
“我还以为师尊生我的气,不愿意再见我了。”
衡清君睁眼。
是黑色的眼睛,眸中清明、平静,贺拂耽松了口气。
但那墨色似乎比往常所见都要深沉,仿佛已经凝固,有什么东西封印其中,一动不动。
被这样一双眼睛久久地凝望着,长时间的沉默下,贺拂耽又升起一丝不安。
他没话找话,看着桌上酒杯问:
“师尊是想为我杯酒践行吗?”
第29章
衡清君终于开口, 带着三天不曾开口的喑哑。
“阿拂一定要跟他走?”
嗓音平淡,似乎真的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贺拂耽轻声道:“我已经答应明河了。”
“阿拂才和他认识数日而已。”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虽然才认识数日, 却像自小便相识一般……”
想了想,从明河曾经的教导里扒拉出一个合适的词, 继续道, “……情投意合。”
荆棘丛突然开始极快地扭动。
它们徘徊在那些深刻的剑痕上,仿佛是因为这空落落的伤痕感到疼痛,所以拼命想要堵住。却忘记自己浑身尖刺,只会将剑痕拉扯得更加疼痛。
衡清君在这诡异的摩擦声中突兀冷笑。
“好一个白头如新。”
他重新闭上眼,似乎不想再看到面前的人。
可一片黑暗之中,小弟子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
荆棘丛中青年人提着衣摆,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进宫门,正如同百年前他跟在师长身后, 亦步亦趋走来。
修士的记忆这般牢固, 原以为已经遗忘的画面此刻一一浮现。
整整百年,他的小弟子日日这般提衣拾级而来。
年幼时散发, 风偶尔会吹拂起他鬓边发丝,他便会停下脚步,整理仪容。
后来腰中别着桃枝代剑,有蝶受桃木香气引诱翩翩而来, 而他亦受蝴蝶引诱, 随它一同在原地小小转上一圈。
再后来桃木剑换做玄铁剑, 行动时偶有剑光冷峭一闪。少年人的青衫薄衣换做更成熟些的锦绣长袍,袍摆自台阶上蹁跹而过,行云流水,衣袂飞扬。
有时他与前来议事的同门结伴而来, 侧首交谈时剪影精致如画。
但更多时候他一人独自前来,埋头匆匆赶路时突然抬眸一笑,即使身后万千冰晶闪烁,皆不如他眼中流光溢彩。
无数种姿势,无数种情态,在百年间无数个时空里,于这段台阶上无数次重叠。
历历在目,如刻印|心间。
而后年轻人会走进来,或是坐在一侧为他磨墨添香,或是独自捧书默读。
又或是等到天气晴好,与他一同走下台阶爬上望舒顶,在漫天大雪中舞剑。
最后收剑负手,回头朝他笑道:
“又让师尊白头了。”
十五岁拜入望舒宫,六十岁凝成金丹,九十岁化龙。化龙失败后,又靠着返魂香硬生生延寿二十年。
近百年的时光啊……
若是在人间,足以让三千青丝尽数化为白发。
可到如今,却告诉他——
白头如新。
百年日夜相伴相伴,竟不如几天朝夕相处。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情原来可以转瞬即逝,“永远”二字,居然只是他一个人的幻梦。
已经被抛弃的过去。
不再受掌控的未来。
有什么坚固的、庞然的认知,在三日的妒火焚身中缓慢坍塌,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推翻。
既然师徒关系无法再留下的面前的人,那么……换一种关系呢?
衡清君睁开眼。
他看着面前玉杯里的清酒,出口时嗓音无比平静。明明心底暗潮无比汹涌,表面看来却如同死水。
“若我今日的确是要为你践行呢?”
贺拂耽毫无所察,很开心地捧起酒杯。
“那拂耽谢师尊成全!”
他正欲一饮而尽,却又放下杯子,提着衣摆向前膝行两步,抬手撩开师尊脸侧的发丝。
衡清君意识到是脸上裂纹又显露出来,仓促地别开脸去,想要将它藏起来。
却又在下一刻面前人极轻柔的触碰中,转回头来。
贺拂耽捧着师尊的脸,又怕碰痛师尊,指尖只在那伤口上方虚空一点。
“这里是怎么受伤的呢?不像新伤,为何弟子从前不曾见过?师尊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
“我可以给师尊上药吗?还有师尊手臂上的伤口,伤得太重,估计得请丹房医修过来。”
见师尊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出言反对,贺拂耽便挥袖放飞一只灵蝶传信。
然后才重新看向那杯酒,刚端起来两分,又被人按住手腕压下。
贺拂耽动了下,没能抽出来。
"师尊?"
衡清君不语。
片刻后,才像是突然回神,收回手,袖口一翻,桌案上立即出现一只小壶。
他斟了一杯壶中水,银发垂下遮住了他眼中已经融化的冰霜。银色的霜层流淌着,是一种很缓慢的悲哀。
他将杯子推至贺拂耽面前,开口时声音轻颤,仿佛递过去的是能将他杀死的致命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