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明河一头雾水地转过头:“没有什么啊,你看到啥了?”
“啊,没事。”贺拂耽镇定道,“大概是我看错了。”
他摸摸兔子头,很大方地说:“不吃就不吃吧,一会儿我吃掉就好了,不会浪费的。”
然后叹了口气,逼着自己狠心揭掉锁神符。
符箓揭下,咒文上残留的灵力却不会立刻消失。贺拂耽守在一旁,等待灵气彻底散去后小白兔大变活人。
等得无聊,拿起那朵槐花,突然间心生好奇,摘下一瓣放进口中。
口感脆嫩,香气浓郁,带着植物独有的清新气息。
的确是好吃的,而且味道独特。贺拂耽没忍住,一片一片吃起来。
吃到一半有人从他手中拿走花串,贺拂耽还以为是明河,转头看去,却发现是已经变作人形的沈香主。
“……恭喜香香回来。”
言不由衷的语气,口口声声说着恭喜,实际上语气里满是遗憾。
沈香主抬眼看着面前人,良久才露出一笑。那笑容含义不明,就像当久了兔子,反而不会人类的表情了一般。
他把手中那半串槐花扔进嘴里大口嚼食,看得贺拂耽一愣。
“诶,那个我刚——”
余光瞥见明河正朝这里望来,剩下的话生生打住,转了一个弯,道:“我还不知道香香为什么这样喜欢吃槐花呢。”
“因为好吃,所以喜欢。很奇怪吗?”
贺拂耽想了想,摇头:“不奇怪。”
这很好理解,就像他因为兔兔太可爱了,所以想亲兔兔,这也不奇怪。
他笑着道:“已到槐陵,前路便不能再并行了。香香,你现在还怕衡清剑吗?”
沈香主一愣:“你……还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这可是有关你道途的大事。”
贺拂耽凝出衡清剑,将剑往前一递,“此剑可供香香领悟剑意,或许悟透之后,香香便能不再害怕了。”
但剑递过去一寸,沈香主就往后退一步。
如此一个进一个退,贺拂耽也明白直接递剑是不可行的了。他拿着剑都有些愣神,实在想不到面前人会怕一把剑怕到这个程度。
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定然感到尴尬,但沈香主却像是从这尴尬中感受到熟悉的气氛。自嘲笑了几声后,由兽变人最初的那几分深沉终于消失不见,又变得没皮没脸起来。
“我也没办法啊贺真君!我看到衡清剑就跟老鼠看到猫一样,害怕两个字都刻进骨子里了。我也不想躲的,但我忍不住。”
他笑道,“毕竟当年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最后悔的就是没能多长几条腿,看见这把剑就躲得远远的。”
贺拂耽却没有笑话他,拧眉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抬眸,双眼亮晶晶道:
“我知道了!”
他挥散手中冰剑,冰霜在他指尖重新融化成水汽。
他捏着其中一道水汽,放进沈香主掌心。
“香香曾附身返魂树,应该知道师尊带回返魂树是为我安眠。我年幼时常常受梦魇侵扰,久而久之便格外害怕做梦。师尊那时教导我,之所以害怕,是因为陌生。”
“后来师尊亲手为我捉了一只魇鬼,我知道它们到底是怎样入梦,又是怎样食梦之后,就再也没有不曾怕过梦了。”
冰凉的水汽落入手心皮肤,失去主人控制之后瞬间顺着掌心纹路蔓延开去。
沈香主看着苍白纹路被水意润泽,听见耳边传来带笑的声音:
“香香,若是我教会你衡清剑法的破解之法,你是不是就不会再害怕衡清剑了?”
沈香主用力握紧拳头。
他强装出一副惊喜的模样,朗声问:“哦?拂耽这样大方吗?你就不怕我学会如何破你师尊之剑后,道途大成去向你师尊宣战?”
贺拂耽干咳一声:“我天赋一般,从小身体也不好,师尊的剑法只学到皮毛,能教给香香的,也只有皮毛……应该没有那样大的威力。”
“若仅靠这一点皮毛,香香就能领悟道途,说明并不是剑法的功劳,而是香香你自己原本就很厉害。”
沈香主心中一动。
不等开口就见面前人很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不过我觉得应该不太可能。”贺拂耽诚实道,“师尊在剑道一途已臻至化境,天下应当再无人能与他匹敌。但克服恐惧并不需要毁灭,衡清剑以水汽凝成,也并无能够被摧毁的实体。”
“我教导香香,只是想让香香了解自己在惧怕什么。”
他拉起沈香主的手,稍稍渡去一丝灵力,掌心上便凝结出冰霜。
冰霜中有淡淡的杀戮道意,那只手随即开始轻颤。
贺拂耽用力拉住它,不让它轻易抽走,开口说话时甚至压低嗓音,显得有些威严,真有些像个传道授业的恩师。
“衡清剑乃凝水为冰化成,想要了解它,首先就要了解水。”
“别去管你手上的冰霜,闭上眼睛,去感受身边的水汽。它们是如何流动的,如何汇聚的,又是如何凝结的。”
沈香主依言闭上眼睛,眉梢微蹙的那一刻,手中冰霜瞬间散去。
贺拂耽不吝夸赞:“很好,冰之根在于水,断其源,方能散其形。香香做得很棒。”
他松开面前人的手,稍一挥袖,强悍的杀戮道意立刻裹挟着万千冰凌朝面前人直刺而去。
又在极近的距离里停下。
“上善若水,至寒成冰。但寒水无核,虽冷难晶。接下来,睁开眼睛,去寻找所有冰凌中最寒冷、最凝聚的一点——那便是冰核。”
沈香主拧眉,抽出佩剑。
他能听出贺拂耽的声音在逐渐向他逼近。但那声音仿佛是附着在四面八方的冰凌上一般,也从四面八方而来,虚虚实实,叫人难辨真假。
冰凌在某一刻突然朝他袭来,他没时间再去细想,提剑朝某粒冰凌刺去。
错了。
剑尖被坚硬的触感弹回,那一粒冰凌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结得更加厚重。
如此几次下来,之前还稍显稀疏细小的冰凌几乎凝聚成万剑齐发的模样,将里面的人困得严严实实,只能听见一声声锐器劈砍在冰块上的、徒劳无力的声音。
每一根冰凌都锐利如针尖,每一根都直直指向中心的人。
每一分、每一秒,冰凌都在不断增多,尖端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那是最为精纯的杀戮道意。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景象都极为可怖压抑,何况被困在其中的还是一个有恐惧心魔的魔修。
当额角上滑落的汗水也变成一根冰凌的时候,他终于乱了心神,手中剑招越来越凌乱。
贺拂耽小心地控制着手里的冰剑,给面前人喂招。
既不能逼得太狠伤了人,又不能太过虚假影响面前人领悟剑意。
方方面面都需注意,所以当面前人猛然回身,挑飞他手中长剑时,他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衡清剑顷刻间崩裂,与万千冰凌同时碎裂成细小冰晶。
冰晶之中,一柄漆黑魔剑直刺贺拂耽眉心。
贺拂耽却迎着长剑,笑意盈盈,一步也不曾退后。
剑尖撕裂空气,发出恐怖的尖啸。
冰晶触及剑刃立刻碎成粉末,霜白尘埃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无数斑斓眩目的寒芒之中,那毫无芥蒂的微笑如同一缕阳光,穿云破雾而来,落进某人被狂乱占据的眼睛。
剑锋在贺拂耽眉心皮肤一寸处猝然停下。
沈香主执剑而立,双目中充斥着血色,仿佛虚空之中有什么正要将他焚烧殆尽。
他死死盯着面前人的脸,嗓音沙哑:
“你为何不躲?”
第69章
“嗯?”
贺拂耽眼中是与有荣焉的欣慰, 和不知面前人为何发问的茫然。
“我要躲什么?”
下一刻才恍然大悟,抬手在眼前的长剑上轻弹一下。
“香香是说这个?”
他笑起来,“香香是一陵之王, 难道还会没有分寸到刺伤我吗?”
指尖落在剑刃剑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剑尖轻颤, 亦如胸膛中某颗正被轻轻拨弄的、薄如蝉翼的心。
沈香主很慢地放下剑。
就算想到会被刺伤的可能, 也只以为是没有分寸。这想法实在是天真到不可思议,但沈香主知道面前人没有说谎。
那样完全信任的微笑,是在无数的保护和爱中养育出来的。
或许是那张锁神符代表的意义打动了他,让他愿意在以狡诈称著的魔修面前交付生命。也或许是身后的靠山带给他自信,一个骆衡清,还有一个独孤明河……
所以竟然真的从没想过他们两人一正一魔, 互相残杀根本不需要理由。
沈香主视线从一旁巨石上扫过。
坐在上面的人看似姿势闲适,实则长枪已经紧攥手中。无需怀疑, 若他的剑尖再靠近一分, 枪尖立刻就会穿透他的头颅。
“……可我是魔族。”
“圣人言,有教无类。”
“你对所有人这样吗?即使有教无类, 也从未有哪个正道修士会愿意教导魔物术法,你就不怕背上通敌的罪名?”
贺拂耽但笑不语,指了一下脚下。
沈香主低头,看见脚下的土地, 片刻后, 连自己都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