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柚没再追问,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又缓缓阖上,呼吸渐渐匀了些。
陆续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刚刚九点半。
他从口袋拿出一支针剂。
这是他去酒店找对方的时候,在包厢发现的。一支已经空了,还有一支滚落到了桌底,看起来像是不小心掉出来的。样子他没见过,军方那边也没有流通,不知道来源渠道是什么,又是什么用处。
陆续调节了一下针头,摸到自己手腕上的静脉,扎进去,推到底。
做完这些,他去浴室接了一盆温水,将毛巾打湿,给沙发上的人擦手和脸,又找了块酒精棉球给他颈侧的针眼消毒。
沈柚头枕在他随手拿过来的毛绒玩偶上,像个乖乖的摆件,任人摆弄。陆续将他已经皱的不行的领带解开,又将领口的扣子解开一枚,酒精棉球随着往颈侧游走,下一秒顿住。
锁骨下面藏着一块不太起眼的纹身残余。
原本的图案早已被清掉,只余下一点浅淡的色素,像被水洇过的墨痕,在匀净的肤色上洇出片模糊的印记,显得不太和谐。
陆续盯着那里看。
然后用酒精棉球给那里消了下毒,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他又去抱了一床薄被子,给人盖上,随后搬了张椅子在对方面前坐好,等药效起作用。
过了一会儿,他的意识开始发沉,像被浸了水的棉絮裹住,沉甸甸地往下坠。一种奇异的麻痹感顺着血管漫上来,脑中原本清晰的念头开始打结。
吐真剂。
原来是吐真剂?
陆续手里正在书写的笔尖一停。他对着自己在本子上记下的症状,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确认无误。
静了一会儿,他又抬眼,看向沙发上的人。
吐真剂通过抑制大脑皮层的高级认知功能,控制中枢神经系统,干扰被注射者的记忆和自我控制能力,降低警觉,使人话变多、情绪放松,甚至对提问产生顺向反应。
而在睡眠或酒精麻痹的状态下,效用会更强。但随着提问的加深,对方会恢复清醒。
陆续扣在本子上的手指缓慢收紧,指腹下的纸页被攥出几道折痕,发出细碎的、像被揉皱的声响。那点动静很轻,却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他此刻骤然绷紧的神经,连带着呼吸都顿了半拍。
在寂静中不知僵持了多久,陆续听见自己开口了:“哥。”
顿了顿,他用这次宝贵的机会,问:“你还有哪里难受。”
沉默,沉默,沉默。
就当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沈柚声音很低很低地说:“肚子,有点痛。”
“但是小狗跑了。”他说,“……没有人帮我揉。”
陆续:“……”
所以小狗真的是他吗。
他起身,走到沙发边蹲下,手掌隔着被子放到大概的位置,垂眸问:“是这里吗?”
对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蜷着。陆续于是凭着感觉,慢慢摸到他胃痛的位置,指尖放轻了力道,一下下给他揉着。
……这种事他从前也干,很有经验。胃痛的人没变,只不过帮他揉肚子的从穿着校服的陆续变成了穿上白大褂的陆医生。
陆医生用揉面的手法揉他的肚子,过了一会儿,说:“如果我现在问你问题,你会说真话吗。”
沈柚指尖抽动了一下,然后,长长地嗯了一声。
他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向毛绒玩偶柔软的身体里。
“你觉得陆续怎么样。”陆续问。
对方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是只坏狗。”他声音闷闷的,像含着团棉花。
“坏狗不会帮你揉肚子。”
“那也是坏狗。”
“……”陆续妥协了,他沉默片刻,问,“是因为我用录音威胁了你吗?哥。”
沈柚没有回答。
窗外的雨势不知何时变得弱而绵密,贴着玻璃沙沙作响。空调嗡嗡地运转着,冷凝的雾气在玻璃上一点点洇开水痕。
呼吸在寂静里轻轻起伏。
“对不起。”陆续说,“其实在听到你的声音之前,那段录音,我本来是打算交给警方,作为魏城犯罪的证据。”
“后来我改了主意。用这种低劣的手段让你陪我玩这样的游戏,是我的错。”
可能是吐真剂在发挥作用,陆续的意识也变得有些虚无。
“你是谁,在做什么……这些我都不会问你。你想听我说什么。”他说,“我会说真话。”
“我讨厌魏城,把他送到了男科医院。”陆续冷酷地说。
“我也讨厌许辞,他总是黏着你。我可以帮你搬行李,多少层楼都可以。也可以陪你吃饭,早中晚,每顿都陪。”
“……”
空气静了静,沈柚慢半拍地说:“陆医生,你讨厌好多人啊。”
坏狗又来劲了:“我还讨厌……”
不等他开口,沈柚突然抬起手,推了推对方的脑袋,唇边吐出的字因为困倦,含糊黏连在一起:“重死了,你老实点,再吵把你扔出去淋雨。”
第16章 陪我好吗
“开饭了!都给我滚过来排队!”
铁勺子重重砸在铁皮桶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听见没有?聋了?一个个磨磨蹭蹭的!”
打饭的师傅叉着腰站在桶前,唾沫星子随着吼声溅出来:“每人就一个馒头!多伸手一下试试?看我不敲断你们的爪子!”
他冷冷地扫过面前这群缩着脖子乖乖排队的小孩子,突然眯起眼睛,绕过人群,大步往队尾走去。鞋跟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下一秒,抬起径直抬脚踹向身前的男孩。
男孩被踹到了后腰,扑通摔倒在地,从怀里掉出一根香蕉,骨碌碌滚到了远处。
“想偷东西?我看你是皮痒了!”
对方将地上的香蕉捡起来。那根香蕉已经摔得有些扁,脏兮兮的,沾着灰,皮上裂开几道黑纹,一看就不新鲜。他将香蕉扔给男孩:“吃了。”
后者撑着地面慢慢爬了起来,坐在地上,垂着头,很乖地接过来。
他刚剥开了一点皮,就被故意打断:“不许剥!”
“也不许剩下。”对方发号施令,粗粝的声音透着恶意,“你不是爱吃吗?那就一次性吃个够!”
一旁排队打饭的孩子自始至终低着头,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多看一眼。
男孩只停顿了一秒,就顺从地把香蕉塞到了嘴里。
呛人的灰尘泛着咸涩的味道,灌进喉咙,他呛咳了一声,又忍住了,只从胸腔里发出几声闷闷的喘。
快要发烂的香蕉皮发苦发涩,被咬碎,混着里面甜腻的果肉,顺着食管进入胃里。可能是在冰箱里放久了,食物很冷,冰凉的像是融化的雪糕。
他把一整根香蕉吃完,在对方的逼视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端起自己放在桌上的餐盘往外走。
一直等到走出打饭的饭厅,他绷得很紧的肩背才松懈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口腔里还是有一股黏腻的味道。他走到水井边停了下来,吃力地掬了一捧水,漱了漱口。
夜里的井水很凉,他觉得脸都要被冻僵了。就这样走到福利院的病房后门,已经有几个穿病号服的小孩子坐在比较隐蔽的台阶上,在那里眼巴巴地等了。
他们手里也都端着餐盘,不过内容清汤寡水,只有萝卜丁、炒白菜和一碗漂着冬瓜片的排骨汤。
他在中间坐下,从袖子里和怀里变出来几个煮鸡蛋,分给他们,又把餐盘里的菜都拨到他们碗里:“今天的晚饭有肉丁炒萝卜干,还有饼干,我拿了好多。”
几个小孩看上去很高兴,接过他掰来的馒头,就着碗里的菜吃了起来。
“柚柚哥,菜都给我们了,你吃什么呀?”有个女孩子怯生生地问。
小柚正在用筷子给他们夹菜里的肉丁,闻言嗯了一声,说:“我吃剩下的白菜。我还吃了香蕉,不饿。”
拨完,他看了一圈台阶上的人影,问:“豆腐呢?”
“他赌气,不吃饭。”一个小孩边扒饭边说,“他说他那份不用留了,你自己吃。”
小柚问:“他赌什么气啊。”
“他、他说觉得自己没帮上你的忙,还变成累赘了。”之前说话的女孩小声说。
“小屁孩。”小柚说,“不吃算了。”
他把餐盘放下,说:“我去个洗手间。”
大家点点头。小柚站起身,穿过灯泡坏了一个的走廊,走到黑咕隆咚的厕所里。
他走进隔间,锁好门,将手指伸到嗓眼,尝试着给自己催吐。指甲刮过湿滑的内壁,等到那阵剧烈的恶心感冲上头顶,他哇地一声将没有消化完的香蕉皮吐了出来,然后立刻按下冲水。
吐出来后,胃里变得更加空荡荡了,一阵一阵难受的感觉涌上来。小柚习惯性地将这阵饥饿忍下去,捂着肚子,绞尽脑汁地回忆前几天在旧书里看到的字。
书里提到过很多好吃的东西,就算隔着插图都能闻到香气。他摸着肚子,一边想象,一边说:“我晚上吃了红烧排骨,很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还有梅菜味的锅盔,很香,梅菜的味道很奇怪,有点甜又有点咸。”
说完,小柚咽了咽口水。
“我还有一点点想吃馄饨……”
沈柚的手下意识地在半空中抓握了一下,什么都没抓到,又随着重力摔回到被子里。
他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慢地睁开。
好大的太阳。
……
没等躺好一秒,他猛地坐起身来。
昨晚被注射了吐真剂、又因为躲魏城躲到厕所隔间之后的记忆为零。沈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还很整齐地穿在身上,就是皱巴巴的不像样子了,还沾了一身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