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脑子此刻乱如麻丝,一点都理不清头绪。
太子倒也配合,问:“哦?卫公子你要解释什么?”
这或许是太子愿意赐下的“机会”,让我借此与三皇子撇清干系,以表忠心。
可这份“忠”,要表得多深?又要表得多险?
我知此刻并非良机。
于是,我斟酌再三,沉声道:“小人愚钝,不敢妄求分说。只愿勿因流言旁枝,惹殿下心忧。”
太子没有立刻回应。
殿中死寂。
我能感到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停在我的上方,仿佛在审视着什么,让我感到脊椎发凉。
我本就软绵无力的身体,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心中发苦,终于明白李昀昨夜所谓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封路的暴雪、温泉酒宴,甚至那句“太子青睐有加”……
多半从一开始便是他设下的局,我还在这暗自得意。
太子的声音发沉,命令道:“抬起头说话。”
我咬了咬牙,听命抬首:“是。”
眼神却仍不敢越矩,只落在太子深朱色的衣襟上,避而不视那双摄人的眼。
我心中喃喃咒骂:三皇子也好,李昀也罢,说什么“殿下青眼”,他们都是想将我推入炉中烘烤。
哪里是青睐?这分明是天威压顶。
“本宫不是小气的人,卫公子不必露出这般惶然神色。”太子的声音让人捉摸不透。
就在此时,李昀动了。
他迈步上前,站至我侧前一步,恰好替我挡住那道森然目光。
高大的身形将视线隔断,也替我隔出一方微不可察的喘息之地。
我几欲垂落的心稍稍安定,却也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殿下还是别吓他了,”李昀语气随意,“我看卫公子还未弱冠,胆子还小着。”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替我说话。
虽不明他意,但内心还是感谢他这一句回旋。
太子轻笑了一声:“罢了。”接着对李昀说,“我今日来是找你有事。”
话落,一名着深青衣袍的小太监快步而入,附耳向站旁的大太监低声禀了几句。那大太监点头,又凑近太子耳边耳语几句。
我下意识望去,只见太子原本紧拧的眉峰稍稍舒展,唇角也平和了些许。
下一刻,他目光扫来:“你先下去吧,改日还有话要问你。”
我忙垂首应声:“是。”
随即立马应声退下,也没再看李昀。
我走至窗边,忽有小厮唤我,说我落了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娘挂在我身上的玉佩,不知何时滑落。
谢过了小厮,我欲离开。,耳边却传来一阵模糊的说话声。
我不自觉停了脚步,余光中,似有人影步入了前厅。
我又听到公子二字,不禁以为他们是在说我。
尚未反应过来,春生已快步走来,温声道:“我送公子一程。将军托我转告,今日之事是他失算,本未料太子殿下突然而至。改日,他定会亲自赔罪。”
“不必如此劳心,烦请代我回话,就说我并不在意,也请将军不必挂怀。”
春生应下,转身引路在前。
脑中忽然浮现起昨日汤殿中,他低声与李昀耳语时所言的那句“公子来了”。
我原以为是在说我。
再看此刻窗下人影、殿中人声。
看来“公子”说的不是我。
那是谁呢?
第25章 霓裳露酒
回到家,雨微满面喜色迎上来,双手递过一封信。
我只一瞥,便认出是家书,心口骤然一紧,忙拆开封缄。
厚厚一叠,几页纸铺展开来,墨香夹着海风的味道。
信里先说,这回又随船运来不少物件到京里,怕我在京中交游应酬,先前带的都用得七七八八。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好消息。
这次随船来的,还有洪叔。
想来是父亲放心不下,怕我孤身在京城难以周旋,特意派他来看顾。
翻到后面,便是小娘的字迹,细细密密,行间皆是嘱托与牵挂。
我虽带了这么多人,她仍怕我吃不好、住不安。
她甚至耐心地列了份清单,逐一标明船上带来的物什。
衣衫香料、珍馔佳肴、药材补品……无一不是极尽奢华。古书奇画、锦缎华服,件件精致。
仿佛要用这一船的富贵,把我与南地的距离一寸寸抹平。
书信到后的第三日清晨,我还未醒,便听得外头一声惊呼,随即是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我立刻起身,胡乱披了件衣裳起身。
往日屋外只要有半点动静,雨微早已推门进来。今日,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走到门口,正听到有人轻声道:“别吵醒少爷。”
我推门一看,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洪叔!”
他身后还站着云烟。
洪叔笑得一脸慈爱,衣冠整齐,鬓发齐顺,像是特意打点过。可近看,面色的倦与眼底的血丝怎么也掩不住。
明明舟车劳顿,却偏要先来见我。
我心里一暖,又带几分责意:“你们怎么不先遣人来信?我好去接。家里的信前日才到,我以为还要等些日子。”
洪叔只是笑:“少爷别站在门口说话,这京城的风太冷冽了些,先进屋。”
我只得随他进屋,仍念叨:“赶路回来就该先去歇息,何必这么着急来看我?自己人何必这样拘礼。”
他笑着应:“是我太想少爷了,等说完话,我就去休息。”
我只好作罢。
见雨微还握着云烟的手,我便道:“你们去吩咐厨房做几道南地菜,做完便回去说你们的悄悄话去吧。”
二人行礼退下,手挽着手出了屋。
洪叔看着我,目光里是长辈的慰藉与打量:“少爷将这府里打理得很好,老爷和夫人们看到也能放心。”
“你们总当我是孩子。就是我真不会打理,带着这一府的人,总不至吃干饭。”
“那是少爷用人得当,懂得驭人之术。”
我失笑摇头,知在他们心里,我怎样做都是好的。
丫鬟上来,将才沏的热茶呈上,并添了几样京里的时令点心。
洪叔连喝两口,面上的倦色才缓缓褪去,道:“今年天色异寒,大雪封路,不然还能早些到。老爷在家担心得紧,直说不该这般狠心,把少爷一人遣到京兆府来,便吩咐我亲自跑一趟。本想着赶在进贡之前,好与少爷一道,谁知算来算去,偏算漏了这一场雪。”
他顿了顿,目光像是要把我从头到脚看个明白,才笑着说,“一路上,不知我有多心焦。好在未到京城,便收了少爷的来信。少爷自己一人将这许多事处得妥帖稳当,连见圣颜也不卑不亢,真是我卫家的好儿郎。”
夸到末了,仍要再叹一句,“少爷真是长大了。”
我笑着接话:“再过一年,我便弱冠了,只你们还把我当孩子。”
洪叔笑意更深:“是啊,少爷自打跟着老爷办事,就没出过差池。”
我颇有几分得意。
刚成为“少爷”时,我处处学习所谓贵人的处事方法,学得板正,学得拘谨,反倒处处磕绊,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服众。
直到后来,在父亲的提点下,接连成了几桩事,身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锋芒与自得,却反而被众人喜欢。
夸我真诚,虽不全是稳重,却有少年人独有的热忱。
那时我才明白,装作别人,终归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只有做自己,才有人真心相随。
只是,如今将近弱冠,我已不想再以稚嫩取悦众人了。
“洪叔还是别夸我了,越夸越小了。”
“好,好。”洪叔含笑说了两句,在我越来越埋怨的目光中,顺势换了话题,“少爷到了京中后,可曾去赴宴?”
我点头,将先前与永昌伯世子、许致、李昀一同去狩猎之事说了,又提到在净光寺偶遇三皇子。
洪叔听得沉吟,慢慢道:“嗯……那少爷可有回请过,或送去什么古玩物什?”
我摇头:“倒没特殊送过什么。自到京兆府来,宴席一场接一场,不止权贵,连与家里交好的商户也来往不绝,推脱不得。”
说到此处,心头微一迟疑,还是将前两日在李昀府中过夜,及次日见太子的经过,一并说了。
要说未见洪叔时,我心里尚有几分定力与耐性,想着此事也未到绝境,太子未必真是不待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