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了半晌,被一种莫名的燥意充斥。
忽地想起前些日子收的一块玉佩,便命人开了库房,亲自去寻。
玉佩以整块羊脂白玉雕成圆轮,温润如脂,光泽内敛。正中嵌着一枚赤红宝石,晶莹剔透,宛若烈日高悬。外缘细细刻着火焰流纹,线条灵动,转折间隐隐有金丝辉映。
若悬于腰间,随步而行,便似日光摇曳,熠熠生辉。
这样的玉佩,和李昀,倒是相配。
风驰刚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吩咐妥当,进门便被我唤住。
“你去,把这个送到国公府去。”
他愣了下,狐疑地盯着我掌中的玉佩:“爷就这么送?不拿个匣子安放吗?”
我随手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了个雕花木匣,掷到他手里:“那便放在这里面。”
风驰捧着匣子,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同门口的雨微对上。我心头微沉,冷声道:“快去。”
他立刻躬身,双手接过:“是。”
我半躺在榻上,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流苏。
李昀此刻应当在府中。方才与我分别时,他亲口说要回去。
如此,风驰便能将玉佩直接交到他手中吧。
毕竟,是李昀说的,我和他……是朋友。
当初二公子的信物,李昀可都是亲自接下的。
想到此处,我冷哼了一声。
“少爷?”雨微轻声唤我,似是被这声低哼惊动,探身欲上前。
我清了清嗓子,掩去情绪:“无事。”
雨微又缩回身去。
我翻了个身。
第28章 局中之人
玉佩是我的谢礼,名正言顺,光明坦荡,算不得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
可不知为何,心里仍隐隐别扭。
我索性坐起身,问雨微:“风驰怎么还没回来?”
“才走了半个时辰,爷再耐心等等吧。”雨微垂眸,欲言又止。
我不再看她,重新躺回去。
又过了一炷香,风驰终于回来。
我立刻问:“见到将军了吗?”
风驰摇头:“没见到将军,是春生接见的。”
不是他亲手接下的玉佩。
我心口一沉,涌起说不清的失望与恼意。
也对,我终究不是二公子。
不是那个自小便与他熟识、父辈往来亲厚的世交之子。不是那个即便表明了心意,也不会被拒斥远离的二公子。
若说这世上我最恨的人是谁,非二公子莫属。
但此刻,偏偏浮起滚动的念头,若我也能像林彦诺一样就好了。
思及至此,心中翻涌的怒火更胜,全部烧向自己。
风驰低声补道:“将军好像有客人登门。我瞧见一位公子从侧门被管家亲自迎进去。”
“公子?”我问,“你可看见长相?”
“只瞥见一个侧脸,天色太暗,看不真切。”
“那大概是什么模样?”
风驰皱眉回忆,迟疑着说:“像是个俊美的贵公子。”说罢挠了挠头,“小的实在看不清楚。”
我只能作罢,心中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唐感。
像是在炽烈滚烫的岩浆深处,忽然吹来一缕不合时宜的冷风,寒与热交错,叫人心里难安。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日在倚风榭,两次被提起的“公子”。
风驰觑着我的神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差点忘了最要紧的事。”他双手递上,“少爷,这是李将军给您的回信。”
我将信接过。
心口翻腾的岩浆霎时未能喷薄而出,随着指尖展开信笺,仿佛渐渐化作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
我绷紧的唇角一点点松开,眉目间亦不受控地漾起笑意。
李昀在信里说,谢我送的玉佩回礼,只是那物比鱼灯珍贵太多,他一时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礼物相赠,只得先记下这份情,将来找个机会,设一席好宴,为我补上一份答谢。
只是这样单独的机会没来得及寻到。
年节过后,京中权贵们的宴席接踵而至,我几乎日日都要应酬,与人推杯换盏,周旋寒暄,连片刻独处都不可得。
沈凌在一次宴席上见到我,挽着我留下,还索性拉我提前离场,去他府中叙旧。
我推辞不得,心下清楚这些看似和煦无害的世家子,实则个个都不好惹,只得顺水推舟。
恰巧许致也在场,不知是否早就盯着动静,也随之同行。
于是,原本只是一场寻常的酒宴,竟被闹得像出行游乐一般,好几人浩浩荡荡地离了席,主人家脸上纵是强笑,也压不住尴尬。
偏偏这时,在府门外遇见了换了常服的李昀。
于是这支已显得扎眼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个人。
这场面怎么看都透着几分熟悉。
而后几次,情形竟如翻版一般,总是这般不期而遇。
又是一次如出一辙的宴席。
包厢深藏在楼后,要过一道雕金的曲廊才能入内。帘帐层叠,朱红与金绣交织。
丝竹声在廊外轻弹,应景又暧昧。
甫一入席,檀香与烈酒混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发晕。
但紧接着,一阵冷冽的气息掺进来,吹散些醉意。
李昀掀帘而入,将外头冰雪的寒凉一并带进来,包厢里热意氤氲,被割开一道清凉的缝隙。
沈凌两颊酡红,见他进来,踉跄着立起身来。
众人随之动作,朝李昀拱手行礼。
沈凌醉意朦胧,话也颠三倒四,是少有的醉酒姿态:“李重熙,你是不是算准了今日卫兄在?不然怎么次次都少不了你。”
李昀与我对视一眼,自然得体,没有半点闪避。
他淡淡对沈凌道:“怎么,只许你年后活泛,便不许我么?”
许致弯起眼,笑容里暗藏锋芒,接话:“将军或许另有要务,这要务少不得卫兄相随。于是才迫不得已,同我们也一道寻欢了。”
他话锋转得极快,语气轻快,眼神却落在我身上,“不过将军大可放心,卫兄一向自持,从未与旁人有过独处之交。如此,将军可安心否?”
这话明明是说给李昀听的,字字却像针般落在我心口。提醒我、警告我,三皇子还在等着我呢。
可太子殿下必定也不曾放松过对我的监视,我如何敢随意见三皇子。
心底一紧,忽觉许致所言也未必虚妄。
或许李昀的“恰逢其会”,从头到尾都只是替太子看着我罢了。
李昀向前走了两步,恰好隔开许致那道直直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他神色从容,道:“许大人多虑了。”
他就这一句话,多余的半分都懒得解释,眼神亦只是微微垂下,不与人多纠缠。
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居高临下的国公世子,神色倨傲,不容置喙。
许致讨了个没趣,见李昀径直在我身畔落座,也便收了声。
实则,这种场景并非一回两回了。
两位皇子的纷争扯上了我这个小人物,于是才有着接连不断的宴席。不然那些在朝的大人、身负爵位的世子,又哪有工夫三番两次与我这个商贾周旋。
我实在疲惫,却不得不费心应对。
我轻吁一口气,李昀忽地侧过头,对我悄悄眨了眨眼睛。
有种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唇角压着笑意,下一瞬又端起酒杯,神色一本正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愣了片刻,也只得抬杯与他相对。
酒尚未入口,喉间却已滚热发烫。
好像醉意先一步涌上来了。
李昀没待多久,他贴身的侍卫走进来,附耳低语。
我低下头,随手摘了一串葡萄塞进口中,不愿显得有偷听之嫌。
可目光却不受控,还是往旁边瞟去。
正撞上李昀的视线。
侍卫最后的话音落下时,李昀看我的眼神陡然幽深起来。
刹那间,我只觉周遭热闹的气息都骤然冷了下来,冰凉得像覆雪扑面。可下一瞬,又如火焰贴近皮肤,逼得我脊背绷直,呼吸急促。
他好像在丈量我,审视我,带着对猎物笃定的笼罩与温吞的掌控,不容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