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李昀唇色仍然泛紫,胸口郁结的恨意愈发深重,几乎要将三皇子一派恨入骨髓。
思绪翻涌之际,李昀突然问道:“你和三……许致,之前是熟识吗?”
我只当他寻常问话,答道:“不算吧。”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当初侯府被抄斩时,是三皇子帮过我。若非如此,我怕要受尽一顿酷刑才能活命。”
李昀眸光微闪,在我的脸上停留须臾,那神色叫我有些不自在,甚至隐隐发虚。
我还来不及多想,他已移开目光。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不知如何,忽而相对无言,周遭一时陷入静谧。
心念数转,在我斟酌要如何开口时,李昀先一步打破沉默。
“你身上,可还有可记号的东西?”
我苦笑摇头:“找你的时候马跑了,我摔到地上,竹筒烟花也摔不见了。”
他眼底掠过一抹阴影,近似歉意,深不见底。
我心头微动,抬手遮住他的目光,他睫羽轻颤在手心,如小虫拂指。
“我是自愿的,你不要这样看我。等天亮,我拿火折子出去,再找一找。”
他沉默数息,将我的掌心覆住,握得极紧,仰头看我:“怕不怕?”
我想自己现在的眼神一定是异常深情的,不然怎会将他那漆黑的眸子也映得仿佛被吸进去,使他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目光沉幽。
“你……”他今日总是欲言又止般。
若平日遇上这种情状,我总要心急,但我不会对他产生半分不耐,只是压下喉间的惶急,柔声追问:“怎么了?”
他仍如先前一般,摇头:“没什么。”见我眉心拧起,他才续道,“聊聊天吧。很快,便要天明了。”
与他对话的时光一向太少,我怎会不愿。
细细想来,总要共苦之时,我们才得片刻交谈。
明明去年的冬日,那时我们还没有更近一步时,常有机会并肩走路,随便聊一聊。
而现在,却总是要在这般险境中,方能卸下心防,无旁念地说上几句。
机会来之不易,我只觉心头微热,忍不住点了点头。
他也随之笑起来,很是动人,脸颊浮现点点红晕,叫我一时心神恍惚,绮念顿生。
“你可想好了?”我情不自禁问出口,话声突兀,将他问得一愣,我只得细若蚊吟地补了一句,“……关于你和我。”
李昀的手指缓缓张开,与我十指紧扣,掌心摩挲。
他反问我:“若是发生一些别的事呢?”
我怔住,内心不解,只当他指的是伤势,或未来的后患。
“发生什么都好,我已认定了心意。”我低声回答。
李昀凝视着我,眼神直勾勾不加掩饰,久到我再次想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才说:“我在想,若你不是海商继子,我也不是国公将军,会如何。”
我被他的话说笑:“我可以不是海商继子,你却不能不是国公将军。”
“若你真的不再是呢?”
我故作轻松地耸肩:“不是就不是。从前我只想脱离侯府,只要有个地方能让我自在生活,便是福分。如今上天垂怜,我已过了几年的好日子了。”
他追问我:“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不满李昀质疑我,也盯着他:“自然是真的,比真金白银还真。”说罢,眼神一转,又轻声问,“还是说,若我失了一切,你便要装作不识,从此将我当作陌路,再不理会?”
他顿了顿,陷入沉默。
半晌后,握紧了我的手,沉声道:“我不会。”
嘿,我抿嘴笑了起来,有点害羞。
看他认真的表情,心底泛起一阵暖意与遐想,笑容便越咧越开。
片刻间,一个几乎孩子气的念头涌上心头。若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能说出承诺的话,那下回就由我来“病”一回好了。
念及此,我又暗自呸呸两声。
转眼间,天色已渐渐发白,雾气缭绕,山林间能见度依然极低。
我不许李昀乱动,自己拖着伤脚,硬是将洞口堵着的石块一块块推开。
没多久,就听到杂沓的脚步声自远及近,几名身着亲兵服的将士出现在洞口。
天光映照下,他们目中露出压抑不住的轻松与喜色。
“将军!”
我心口同时一松,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方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怕来人并非救援,而是索命。
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口号与竹筒烟花在空中炸开,响声震彻整片山林。
顷刻之间,林间应声而动,不多时,雷霄与风驰也急匆匆赶至。
我未动,见李昀已被人搀扶起。
“小心他的伤!”我焦急地开口,唯恐他的伤再被撕裂开。
春生抬眼望了我一瞬,随即上前:“我来吧。”
他身形与李昀相仿,肩背宽厚,利落地将李昀背起,稳如磐石,没有半点颠簸。
我下意识想要追上去,却因为脚伤差点栽倒在地。
“少爷!”风驰与雷霄齐声惊呼。雷霄眼疾手快,在我跌落之前一把扶住。
我按着雷霄的手臂,身子向前倾,探向李昀的方向。
四周无数双眼睛落在我身上,此刻我理当说点什么,缓和这凝滞的气氛。
可不知为何,喉咙似被重石堵住,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心底那异常准确的直接告诉我,不能让李昀就这样离开。
我上前想要抓住李昀的一片衣角,但身子发软,手臂直直垂落,只抓到一片空空虚无。
李昀似有所觉,侧过脸来。
天光渐亮,将他的面庞映得如覆雪般冷白。
“卫公子救我大恩,李某铭刻在心。回去后,我会命家仆送上薄礼,还望公子莫要推辞。待我伤势痊愈,定亲自登门,拜谢今日之情。”
我喉咙一紧,片刻后才艰涩开口:“我……好。李将军多保重。”
回到卫府,府里顿时炸开了锅,第一件事就是看我的脚伤。
好在,果然如李昀所言,只是扭伤,并未及骨。只需静养,别使力,便可慢慢痊愈。
一口气松下去,随意梳洗了下身子,我便沉沉昏睡过去。
一觉,便睡了两日。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雨微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
见我醒来,她大喜过望,急急唤云烟进来。
“云烟,少爷醒了!快将药端来。”
云烟将一直放在炉上温着的药端来,热气氤氲。
我嗓音沙哑,喉咙又干又疼,皱眉道:“这什么药,怎生苦得这样。”
云烟上前为我把脉,神色微凝:“爷昏睡了两天,我诊着脉象,似乎还有些毒意残存。”她犹豫片刻,问道,“除了头痛与嗓子干涩,可还有别的症状?”
我摇了摇头,除去困倦,并无异样。
雨微在一旁轻声插话:“怕是那野林深处,瘴气难当。”
我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全然忘记自己替李昀解过毒的那一幕。
云烟却仍眉心紧锁,沉声道:“也许如此,还须再观几日。”言罢,将药碗递到我手中。
我仰头一饮而尽,苦的胆汁都快溢出来了。
药喝完,吃了点粥,我又昏昏睡去。
就这样虚弱的模样,拖了将近半月,方才觉得精神渐复。
人一旦有了气力,便闲不住,思绪纷乱,不知李昀如何了。
恰巧,这日国公府送了谢礼来,我以为李昀会随行而至,遂强撑着身子出门。
然而,只见总管领着人呈上玉器、珍药与名帖,没有我心里想见之人。
我抬手还礼,口中推辞:“不过是举手之劳,岂敢受此厚赐?这些东西,还是请收回罢。”
总管低眉躬身:“请公子务必收下。这些不过薄礼,万万不足以谢公子之恩。”
我与他相持片刻,终究忍不住问:“李将军……如今如何?伤势可大好?”
“将军已无大碍,卫公子不必再忧心。”
心头一松,我又追问:“既如此,他为何不亲自前来?”
总管怔然片刻,旋即恢复如常:“将军军务繁重,眼下还要彻查死士埋伏之事。待得空闲,必会亲自登门,谢公子救命之情。”
我点头应是,嗓音却轻得几不可闻:“是极……正事要紧。”
回神之时,已侧身让出半步,笑容收敛,“既如此,便劳烦转告李将军,不必再挂念卫某。谢过国公府厚赐。”
总管这才松了口气,遣人一一呈上礼单。
等国公府的人走了,我便闷闷地回到屋内,再度沉沉睡去。
梦里,还梦到李昀。
他无奈地望着我,目光里却似带着宠溺与温柔。
醒来时,顿感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