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拧干帕子,随手放下:“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云烟呢?”
雨微咬着唇,小声道:“她在煎药……泉、大少爷说,只有云烟煎得好,让爷您稍等。”
我听罢,顿时了然,淡淡一笑:“无妨,我刚歇过一阵,已好得多了。”
顿了顿,我理了理衣襟衣角,语气轻缓道,“兄长抱病多日,做弟弟的,怎能不过去看看。”
话落,我起身,推门而出,转身朝东院走去。
院中的海棠开得极盛,一路蔓延至廊下,花色明艳,却映不进人的心里。
东院的小厮多已换作卫泉带来的人。见我走来,虽低眉垂眼,却藏不住那一闪即逝的轻慢与不屑。
我心中一晒,神色不动,亦未多言。
“二少爷等等,小的这就去通禀。”那小厮敷衍地一拱手,转身离去。
我便立在院中等着。
风吹过,隐隐传来一股淡淡药香。
我循味走去,只见云烟独自守在药炉旁,正低头扇着炉火,汗湿鬓边,扇得却越来越慢。
一旁的小丫鬟斜坐在门边小凳上,托腮打趣,嘴里振振有词:“火候可得掌握准了,要不大爷又得罚你重熬。免得你一心惦记着那边,分了神。”
雨微重重咳了一声,那丫鬟方才抬眼,正撞见我站在面前,登时吓得一哆嗦,连忙站起,低头行礼。
我面无表情,淡淡开口:“云烟,随我来。”
那丫鬟忙道:“可是药还没——”
我侧眸瞥她一眼,唇角一勾,冷笑一声。
雨微沉声道:“爷的吩咐照做就是,轮得到你插嘴!”
云烟泪眼婆娑,默默低下头,停了手中动作,缓步走到我身侧。
这时,先前的小厮回转,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二少爷,大爷请您入内。”
我略一扬下巴,径直朝屋内走去。
步入屋内,原以为卧病在床的兄长,此刻却面色红润,衣冠整齐,正闲闲地倚在榻上,神色颇为愉悦。
“今儿这阵风倒新鲜,竟将弟弟你也吹来了。”他笑道,语气温和。
我亦微笑着拱手:“前几日身子不适,未得及时问安,今日特来探望兄长。”
卫泉笑意不减:“不妨事。多亏云烟在侧,我这宿疾倒也缓了两三分。”
我点头应道:“那便极好。”
他又笑道:“弟弟莫要怪罪。实在是这几日云烟走不开,我这头一离人便不舒服。况且,还是父亲吩咐说云烟医术出众,叫她先留在我这里。”
我笑容更深,连眼角都弯了起来,语气温和极了:“当然不会怪。云烟医术极好,师承有道,若只是用来烧药炉,却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这话一出,卫泉目光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不过他很快又换回那副笑脸,道:“是我疏忽,下次再不劳她做这种粗事了。”
客套几句,我起身拢了拢袖口,作势要走:“兄长既已大好,家中事务也该逐步交接了。若有不明之处,还望不吝问我,兄弟一场,不必多礼。”
卫泉依旧笑得温润:“自然。”
我站定脚步,四下看了看,又将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认真道:“弟弟我是诚心的,还请兄长……切莫多心。”
话落,屋内一瞬沉静。
卫泉不再言语,只以笑容作答,眼中深意却藏得更深了。
走出屋子,云烟下意识跟着我走,又似是想起来自己现在不能离开,眼眶红红看着我。
我停下,回身看她一眼,语气温缓:“今日过后,他应不会再为难你。我再去和老爷说说。”
我顿了顿,道,“以后他就是卫府的大爷,少东家。我也只能帮你、你们一时,还是要早些习惯些,争取做得好些。”
云烟看着我,没说话,怕一开口眼泪便掉下来。一旁的雨微听着我这番话,神色惊愕,方才意识到什么。
我却没再多说,叮嘱了几句便转身自东院出来,转向前厅而去。
前厅内,管京中各处产业的大掌柜方才离开,父亲正倚在圈椅中品茶,神色如常,眉目淡然。
“父亲。”我上前一步,唤了一声。
父亲见我来,眉梢一挑,笑着调侃:“今日总算酒醒了?”
我摸了摸鼻尖,轻声含糊过去,顺势说道:“我方才去看过兄长,见他气色已恢复得七七八八,想着是否可以着手让他接管些家中事务了?”
父亲吹了吹茶面,轻啜一口:“他倒是没提起过。”
“大概是怕我多想。”我状似随意地说。
父亲抬眼看我,将茶盏搁下,问:“你与泉儿相处得如何?”
我在他下首坐下,垂眸望着膝上的衣摆,一时不知是该说实话,还是讲些场面话。思来想去,只得折中其词:“还不甚熟络。我想着,日后若能一同处置些庶务,或许也能慢慢熟悉起来。”
父亲点头:“也好,那便如此。你来安排吧,小山。”
“是。”我应下,想起云烟的事,便又道,“我见东院用的,皆是哥哥自带的人手,想来他不惯陌生人伺候。既然身子已无大碍,云烟若能回到我这边来。我也……”
话未说完,便被父亲淡淡一句截住:“让云烟继续留在他那儿吧。”父亲语气平缓,茶香氤氲中不带波澜,“交给旁人,父亲不放心。”
我喉头一涩,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我原是想说,近来左眼愈发模糊,连头也常常作痛。
可见父亲不欲深谈,我也便不再多言,只能点头说好。
父亲看着窗外的庭树,语气轻叹:“无论是你,还是泉儿,终归要慢慢习惯的。”
我低头应声,不愿让父亲为这等琐事忧心。至于眼疾,回头我自己再想法子便是。
于是话题一转,随口与父亲说起些别的。
第45章 风过无声
与父亲谈完,天色尚早,我便索性自行出门,去回春堂寻大夫诊视。
回春堂仍与往常一般,坐落街口,人来人往,熙攘不息,与京兆府的其他坐标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地伫立在时光中。
我站在药堂门前,忽而想起了白桃。
那是我在侯府时,唯一肯待我以诚的人,不知她如今可还安好。她当年送我的那瓶药膏,如今早已风干变质,我却一直留着,不舍得扔掉。
那小小的一瓶药,就像是个证据。
在我偶尔回想起侯府那些日子时,它提醒我,那段岁月,并非全然是冷酷无情。
“实在不巧,今日坐诊的大夫方才离开,出城问诊去了。”回春堂的伙计带着几分歉意道。
我沉默不语,只站在那儿,没吭声。
“您要是不急,可明日一早过来。”
倒是不着急。
可人就是这般奇怪,原本不甚要紧的事,一旦接连被阻了两遭,便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想立时做成。
许是我脸色太犹豫,那伙计看了看我,踌躇着又开口:“要不,您去下一条街尾的那家小药堂瞧瞧?那里的坐诊大夫年纪轻些,但医术不错,小的疑难杂症都没问题。”
我想了想,也好,左右不过是些头疼眼花的症状,早些看过,自己也安心些。
我向他拱手致意:“多谢了。”
天气渐热,连风里都带上了几分灼人气息。
走在街上,风吹在脸上,像细细的火针,并不解暑,反倒更添烦躁。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不管朝堂如何暗流涌动,卫家如何风波再起,于这京兆府中,百姓的日子仍旧平澜无惊,过得安稳如旧。
我循着伙计所指的方向,寻至街尾小药堂。
一踏入门槛,暑气便被隔在外头,药堂中凉意清爽,药材的气味杂而不乱,反倒令人神清气爽,脑中一清。
柜台后坐着一人,看模样不像是伙计,正捧着一卷医书研读,连我进门都未察觉。
我走至柜前,轻咳一声。
那人这才回神,连忙将书合起,抬头歉然一笑:“哎呀,失礼了,竟看得出神。”
他放下书卷,问我,“公子有何需要?”
我开口:“坐诊的大夫可在?我想诊个脉。”
他从柜后绕出,做了个请的手势,引我到一旁设好的诊桌前。
“请坐。”
原来这位便是回春堂伙计所说的,那位年纪轻轻却手艺不错的坐诊大夫。
大夫将指腹轻轻按在我的手腕上,我亦静心不动,只觉心跳渐趋平稳。
气息缓下来之后,我目光微动,随意打量起这间小小药堂。
地方不大,药柜却高至屋顶,想来药材倒是齐全得很。许多常用药盒上,漆字已被岁月反复磨去,只剩下隐约的印痕。
堂内收拾得极净,药香扑鼻,却无丝毫异味。
我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若是日后也能寻得这样一处屋舍,不妨开间花坊,卖些花草种子,摆上自个儿亲手栽培的花,一日一日地养活自己。
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世事岂能尽如人愿?若能得一副尚可的身子骨,再有一技傍身以谋生计,已是老天开恩,待我不薄了。
“嗯……”
大夫的声音将我从纷乱思绪中唤回。我转头望去,只见他眉头越蹙越紧,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他又轻轻转动手指,复又道,“换只手。”
我依言将另一手置于腕枕上,心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平稳。脉动声仿佛一下子放大了数倍,扑通扑通,在这小小屋内震得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