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现在闹出人命了!你高兴了!?”
“就你们这些资本家!难道就没有家庭的吗?”
“该死的东西啊!”
面对劈头盖脸的一顿咒骂,贺秋停没有惊慌,他往前走了两步,开口道:“是谁告诉你们,公司让你们暴雨天赶工的?”
“你们都是做做面子!表面让我们停工!然后又通知工头继续作业,合着好领导和资本家都让你一个人当了!”
贺秋停的身上都是水,头发上的水珠顺着他的眉骨往下落,滑落鼻梁和嘴唇,从下颌滚落下来,在他锁骨间的颈窝积成一片水光。
他被淋成这个样子,却未显出半分狼狈,问话时的声音很轻,却还是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目光环视一周后问:“你们谁叫吕卫华?”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
贺秋停看着一堆工人朝着两侧站开,露出墙角,以及墙角边盖着白布的两具尸体。
有人指着其中一具,回答他道:“他叫吕卫华。”
贺秋停的心脏蓦然一颤,走过去。
白布上血迹斑斑,贺秋停弯下腰,掀开白布的一角,皱了下眉,忍住想吐的冲动,慢慢地把白布盖了回去。
那人死状惨烈,应该是头部着地,眼球和后脑直接被地上的钢筋扎穿了。
林旭这时候不合时宜地站了出来,他拿着手机上那条停工通知,展示给大家看,“你们看,这是我们发给经理的停工通知,我们只发了这一条,没有发送复工消息!”
这个吕卫华为什么忽然通知大家复工?
也许是项目经理又私下给工头下发了新的指令?也许是工头被人收买了,想以此来煽动工人的情绪?
但是如今人死了,死无对证,这件事就复杂了许多。
果不其然,林旭此话一出顿时激起了大家的情绪,众人一拥而上,纷纷掏出自己的手机,开了摄像头后对准了贺秋停。
“你们什么意思?你们是想把责任推给一个死人吗?”
“你还是不是人!”
人群里不知道谁在高呼。
“云际总裁贺秋停逼死工人!台风暴雨天不让停工!”
“建材质量有问题,脚手架塌了!”
…
一人一句,口水快要淹死人。
贺秋停浑身发冷,胃里突然绞痛起来,他呼了口气,左手轻轻按住上腹,往后退了退,扶住了林旭的手臂才勉强站稳身形。
他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情,知道现在所处的情形对云际十分不利,他,一旦事态曝光,舆论将会彻底失控。
他必须在台风结束之前先发制人!
“小林,立刻安排人去联系死者的家属,想办法安排他们来工地。”
林旭愣了一下,“现在吗?可是台风还没有停。”
“就是现在。”贺秋停笃定道:“让他们亲眼看到,我们没有试图逃避责任。”
这话是说给在场的工人听的,贺秋停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提前接触家属,避免他们被别有用心之人控制,产生更多对云际不利的影响。
他找了个角落,压低声音,“让公关部起草声明,强调云际已经在台风前下达停工通知,是吕工头擅自复工,导致意外发生,目前原因不明,表示我们会全力配合警方调查。”
“然后让财务拨一笔款,尽快向市里捐赠一千万用于灾后的重建工作。”
工地信号极差,林旭在窗边晃了半天手机才发出去消息,回来后看见贺秋停面色惨白地站在尸体边上,自己也活像是一具站立的尸体。
外面的风稍微小了一些,工人们虽然愤怒,但终究不想和尸体一起过夜,前前后后都转移到了其他的板房里呆着,就连司机大哥都回到了车里。
偌大个板房就只剩下贺秋停和林旭,守着两具尸体。
林旭害怕,闻着血腥一直干呕,贺秋停也没为难他,让他去了隔壁房间休息。
项目经理不断地发消息给林旭,说自己堵在了路上,积水太深,车进不来,一个劲儿的道歉澄清,说他看大家都回复了收到,以为大家已经停工了,因为家里孩子生病,也没来得及看工地的实时监控。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说再多也都于事无补。
身上的衣服始终没有干,冷冰冰的贴着皮肤,贺秋停背靠着墙,渐渐的有些虚脱,眼前的视线模糊起来,整个人顺着墙壁一寸寸下滑。
他强撑着,每下滑一寸就逼迫着自己清醒,然后继续站直身体。
因为台风天气,尸体无法运出,贺秋停知道一定会被媒体炒作成“云际漠视工人尊严”,所以他现在必须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天衣无缝,来应对明天可能会产生的舆论风波。
朦胧的意识里,疼痛仍然一分不减。胃里如同刀绞,贺秋停每一次呼吸都能隐约嗅到喉咙深处的血腥味。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
他感受到了空气微微波动,有人大步走进来,带来一阵湿寒的风。
贺秋停垂下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破碎的眸光聚焦了片刻,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逆着光走向他。
“贺秋停!?”
贺秋停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状态看上去有多糟糕,从陆瞬惊慌失措的表情来看,应该真的不大好。
紧绷着的神经骤然间断了。
贺秋停瞳孔涣散,再支撑不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僵硬的五指在触碰到陆瞬胳膊的一瞬间无意识地收紧,像是漂泊在海面上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
陆瞬的皮肤很温暖。
手臂肌肉结实有力。
贺秋停眼前一黑,直接在他面前晕了过去。
第15章 皮肤饥渴症4
贺秋停做了一个梦。
梦见奶奶去世的那个雪夜,他在国外出差,被恶劣的大雪天阻碍了航班,干着急也回不去。
他握着手机坐在机场外的长椅上,全身都覆盖了一层雪,脸被冻得煞白,眼睛却是血红一片,含泪哀求奶奶再撑一下,再等等他。
电话那边,奶奶哭了,用断断续续的虚弱声音嘱咐着。
奶奶哭着说,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奶奶说,没有了奶奶,我们小停没有人疼了,连过节都不知道该回哪个家…
咽气前的最后一句,奶奶叮嘱他道:“小停,别走你爸的老路,改改倔性子,不然是要吃苦头的。”
即便是做梦,也梦得现实而绝情,没有一丝丝反转,只是又让他身临其境地体验了一遍痛苦和绝望。
眼角无意识地滑下一道泪。
贺秋停的嘴唇微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的喘息后,意识开始缓慢地回笼。
他吸了吸鼻子,嗅到了淡淡的皮革香混合着玫瑰木和雪松的味道,还没等睁开眼,先察觉到脚踝处传来一阵细细的抚摸。
那是一道有温度的触感,让他饥渴枯萎的感官慢慢从僵麻中复苏。
贺秋停迟缓地感受到,那是一只手。
一只温热的手掌正稳稳地托着他冰冷的脚跟,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那块凸起的踝骨。
贺秋停猛地打了个寒颤,掀开眼皮,发现自己在陆瞬的车里。
后排车座已经放倒,他躺在上面,湿透了的衬衫被人脱了下去,身上盖着毯子和陆瞬的外套。
隔着布满裂纹的车窗,他看见外面的风雨还在继续,天已经大黑了。
垂下视线,陆瞬正蹲在他腿边,修长的手指捏着他的袜子边缘,动作轻缓地往下褪。
贺秋停下意识地往回缩腿,却被陆瞬用力握住脚踝,强势地拉了回去,“别动,你袜子都湿透了,会着凉。”
车内的热风来的很足,暖烘烘的。
陆瞬低着头,眉头轻轻皱着,有几绺潮湿的碎发从额头垂落下来,在车灯下泛着抹水光。
他专注地把贺秋停的袜子脱下来,然后用干爽的毛巾一点一点擦去皮肤上的水。
贺秋停的脚心向来敏感,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触碰。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脚趾,但这样的反应看在陆瞬眼里,却格外地惹人怜爱。
“死者家属来了吗…”贺秋停的声音沙哑,四处张望了一下,隔着车窗,目光锁定了不远处的那间板房,“尸体那有人看着吗?网上消息有发酵吗?”
“尸体那我让你助理看着了,顺便架了个手机录像。外面的桥塌了,一时半刻进不来人。”陆瞬脸色不好看,声音里似乎夹杂了一丝不悦,“别管那么多,你先操心一下你自己,好吗?”
“我…”贺秋停试着撑起身子,皮肤摩擦在车座上,瞬间擦出了火。
饥渴而羞耻的感觉顿时又遍布浑身上下。
体内燃起了一把烈火,可火燃得越盛,皮肤就变得越冷。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不自在地仰了仰脖颈,腰腹收缩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战术性的咳声。
“贺秋停,你是不是生病了?”
陆瞬问他的声音很轻,抬起眼眸,眼眶红的吓人,咬了咬牙,道:“一个人的身体,怎么可能冷到…这种程度。”
贺秋停在他面前昏过去,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色,从头到脚冷硬得就像是一块冰。陆瞬弓下身把他抱起来,发现对方的身上没有半点儿生气,四肢僵硬得难以曲折。
他吓得连忙去试探后者的呼吸,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后才勉强的冷静下来,把人抱到了车上。
贺秋停望着他,双眸有些疲惫和黯然,他看得出陆瞬是被自己吓到了,伸出手想去安慰他一下,却忽然被一阵汹涌的不适感钉住了身体。
他的身上顷刻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毛不由得耸立起来,青白寡淡的侧脸在陆瞬的注视下,浮出大片大片的冷汗。
贺秋停难耐地蜷缩在车座上,全身都开始簌簌地发起抖来。
“贺秋停?”陆瞬连忙凑上前,把人从车座里捞起来,抱到怀里,感受到后者汗湿冰冷的身体正在微微地抽动,“你怎么了,还觉得冷吗?”
贺秋停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他抓着陆瞬的手腕,牙齿磕磕碰碰地打颤,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冷,嗯?你的手好热…”
嗯?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绿茶。
贺秋停感到一阵无语,感觉自己迟早要被这个系统搞得精神失常。
眼前一桩一件的麻烦事堆积如山,贺秋停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在病痛上矫情,等天一亮,舆论就会发酵,死者的家属就会声嘶力竭找上他,合作方和银行的电话肯定会不间断的打进来…
贺秋停总是这样,习惯把最糟糕的事态提前预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