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停的眉心微蹙,反驳了一句,“可是做建筑设计也是霄霄的梦想,如果霄霄不喜欢这件事,就算她有天赋,我也不会强迫她…”
“是!”陆瞬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不自觉地生出强势来,“那是她的梦想没错!但是她也是一个被确诊为自闭症的病人!”
“在公众的眼里,法律的层面上,一个病人的话语和梦想能顶多少分量?能有多少信服力?”
他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贺秋停的眼睛,缓缓道出一个残酷的真相,“大家只会看到一个聪明的商人,贺秋停,利用一个饱受虐待的自闭症病人的天赋,给自己的福利院镀金,给地产项目添砖加瓦,甚至她父亲的死或多或少的,也和你有关联。”
贺秋停不得不承认,陆瞬比他透彻太多,也冷漠太多。
陆瞬的感情只会留给对自己重要的人,本质上是自私的,所以才能敏锐地感知到那些暗处的威胁和风险,更加懂得洞悉人性。
但是贺秋停做事,总是习惯性地以己度人,因为自己行事坦荡,便觉得这个世界也是如此。他愿意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能帮助的人,为微弱的希望铺路,却不知道这种源于本能的良善,有时候会害了他。
人们最恨的,就是这种用慈善包装的资本运作了,而且这个标签一旦贴上了,想要撕下来就很难了。
这一点,贺秋停自然是知道的。
但可悲的是,他总是后知后觉。
看得出贺秋停的动摇和思索,陆瞬继续道:
“更何况,那吕江华是什么人?一个yw的神经病,对自己亲侄女都能下得去手,跟个疯狗似的正愁没地方咬人,你还要把他的出气筒和摇钱树给夺走?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培养?”
“这种疯子,恶心人的手段肯定是层出不穷的,你有时间和精力跟他周旋吗?”
陆瞬的分析,将原本温情的计划彻底击碎,把那些潜在的腥风血雨赤裸裸地剖开,展现在贺秋停面前。
陆瞬向来都不是提出问题不解决的人,没用贺秋停耗神思考,直接把方案摆在他面前。
“吕霄霄移交给福利院,必须是走司法程序,你不能是主导者,也不能是接收方。要么让她换个福利院,要么保留产权把运营管理权交给官方,让福利院挂上市属的牌子。”
“至于说她的建筑天赋,更不能放在福利院这么敏感的地方去培养,你可以成立个基金,专门发掘像吕霄霄这种人群的特殊天赋。”
陆瞬聊起正事来,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平日里缠着贺秋停黏黏糊糊的样子截然不同,不是一般的干脆利落。
但是依旧很松弛,言谈举止透着举重若轻的从容。
“到时候你再举办个仪式,请些领导,打着给国家培养人才的旗号,私下找好专家,让他们假装巧合地发现吕霄霄的天赋…”
“然后,再让你的公关团队出面发个通稿,把吕江华虐待侄女的事曝光出去,添油加醋一点儿,就说是政府出面保护,你只是碰巧提供了场地,又热心地捐了基金~”
陆瞬习惯帮贺秋停参谋布局,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被两声清脆的门铃声打断。
叮咚—
叮咚—
陆瞬这才想起,他给贺秋停约了上门的心理医生!
这个时间!该到了!
他原本计划的是,在心理医生到之前离开贺秋停家,但是如今耽误了,两个人共处一室的事情要是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陆瞬慌忙地站了起来,去旁边的桌子上拿起自己的手机,“我给他打电话,我就说你今天有突发事情,让他改天!”
“不用了。”
贺秋停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水,他看着陆瞬,声音又轻又稳,“就今天吧,别人跑一趟也不容易。”
“我其实,大概清楚我身体的问题。”贺秋停落在被子里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但我知道,如果不查个明白,你永远不会放心。”
他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极淡的有些苍白的笑容,“就今天吧,你想让我查哪里,我就查哪里,身体也好,心病也罢。”
贺秋停说着顿了顿,“只要你看了报告能安心,就可以了。”
声音落下后,他将被子掀开,动作缓慢地将双脚放到了柔软的地毯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床沿,一点点站直身体。
陆瞬伸手去扶,心疼地皱起眉,“你别逞能,改天吧。”
贺秋停的背挺得笔直,将所有不适尽数压下去,侧过脸给了陆瞬一个安抚的眼神。
“好多了,没事了。”
“我去开门,你找一个房间待着,别出来。”
第46章 脊柱炎4
陆瞬躲在了离客厅最近的房间里,隔着一扇门,远远地听见玄关传来一阵听不真切的寒暄声。
贺秋停的腰还没恢复,走起路来吃力又缓慢,一眼便被那心理医生看出了端倪。
“贺总的腰是受伤了吗?”一道偏成熟的男声响起,从玄关走到客厅,越来越近。
“嗯。”贺秋停应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昨天闪了一下,不要紧,请坐。”
“喝点什么?”
“水,谢谢。”
…
两个人交谈着,来到客厅的沙发坐下。
陆瞬则是以一种滑稽又怪异的姿势靠在不远处的门后,他用手撑着门边的置物架,偏过头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去听客厅里传来的动静。
安静,实在是太安静了,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瓷杯落在玻璃台面的脆响。
陆瞬急得够呛,扒着个门,透过门缝往外窥探,视线穿过客厅那盆绿植的枝叶缝隙,他看见两个人隔着一张宽大的茶几相对而坐。
桌上摆了两杯水,水面还在微微晃荡。
“你好,贺先生,我姓杨,杨泽。”
坐在贺秋停对面的男人终于开口。
那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米白色,气质儒雅干净,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的眼镜。
打从进门起,这位叫杨泽的医生目光就一直盯在贺秋停的身上。观察他的肢体,看着他走路,倒水,以及坐下时克制疼痛降下身体时的慢动作。
然后,两双深邃的眼睛无声地对视,谁也没有逃避。
贺秋停从不畏惧与人对视,相反,他在和别人交谈的时候,喜欢看对方的眼睛。无论是在公司oneone下属,还是在酒局上应对心怀鬼胎的合作商,他的那双眼睛总是能波澜不惊。
深邃,分明,却锐利如杀器。
既能一针见血地洞悉问题根本,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所有的试探都反弹回去。
然而此时此刻,在对方平静的注视下,他竟产生了一丝极其轻微的,想要偏移的冲动。
强烈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当下,贺秋停只觉得是有人在他的窗下支了一把梯子,顺着梯子爬上来,意图闯入那片被他用绝对意志封存了十几年的禁区…
“贺总,我之前有和陆先生沟通过,他说你最近会经历一些很严重的躯体症状?比如呼吸困难,身体麻木?”杨泽望着他,抬了抬眉。
贺秋停迎上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压下心头的那阵异样感,甚至带了点儿探讨的意味,点头道:“是的,有过一些不太正常的症状,主要是神经性的疼痛,不过位置不太固定,有时候是头疼,有时候是骨节疼。”
“不过我之前做过核磁,我的腰椎确实存在一些劳损,所以也很难说有没有诱因。”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可能压力大的时候,确实会放大身体的感受。”
“啊,我理解,器质性的问题是基础。”
杨泽笑一下,微微颌首,目光却更深了几分,继续问道: “那当这种疼痛的症状发作的时候,你一般都是怎么应对的呢,有采取过什么措施吗?”
贺秋停: “会吃止痛药,或者,强迫自己早睡。”
“你用了强迫这个词,你很不喜欢早睡吗?”
“不是不喜欢,是有时候事情没有处理完,如果早睡,就是把任务留到明天。”
贺秋停面无表情,很客观地回答,“但是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杨泽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继续问他,“那除了吃药和睡觉这两种方式,你还有其他的应对方式吗,比如…向亲近的朋友和家人寻求一些支持?”
贺秋停下意识地摇头,摇到一半脑海里浮现出陆瞬那张关切的脸,又点点头。
“偶尔有吧。”
“会有情绪吗,比如焦虑啊,无力啊,或者恐惧惊慌的感觉?特别是在深夜。”
深夜…
贺秋停的呼吸一窒,半晌后唇角弯了弯,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消耗我的精力,比起发泄情绪,我可能更倾向于找到情绪的根源,解决它。”
“如果发现解决不掉呢?”杨泽追问。
“那就…等待它自行消退。”
贺秋停坚信,所有的情绪不管多么强烈,最终都会沦为一潭死水,激不起一丝涟漪。
贺秋停半调侃地道出一句,“我这个人,自我调节能力还是很强的。”
杨泽捧起杯子,喝了口水,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里带着一丝引导。
“你刚刚说…等待情绪自行消退,贺总,你似乎非常擅长独自应对这些负面的情绪和身体上的不适。但是我很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哪一个瞬间开始觉得,你只能靠自己了?”
“杨医生。”贺秋停的喉结动了动,抬起眼睛,目光淡的像水,“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适者生存,一味地依赖别人,是会很被动的。”
“只能靠自己…”他轻笑一声,笑声发冷,含着历经沧桑后的韧性,“我不觉得这是瞬间的顿悟,这难道不是生存的必然法则吗?”
“你认为,依赖他人,表达需求,是被动吗?”
贺秋停迎视着杨泽,眼神带着令人避之不及的锋芒,毫不犹疑地吐出一个字,“是。”
杨泽的心跟着他的回答缓缓下沉,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眼前的这个比自己年轻这么多的男人,周身萦绕着与年龄不符的强大气场,自我认知固执又残酷。
他显然已经在自己的世界里,给自己构建出了一个高度理性、绝对掌控又能逻辑自洽的完美壳子,但是这种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杨泽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叠测试量表,递给贺秋停让他填写。
贺秋停的目光简单扫过,没有丝毫停顿,他接过笔,几乎是一瞬间便进入到了高度集中的工作状态。
笔尖在纸面上飞速掠动,勾选着一个又一个选项,无论是阅题还是答题的速度都远超常人。
杨泽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走到他旁边,沉默地看着他选。
这是一套最新的测试题目,结合了一些前沿的心理学认知模型,在题目的设计上会更有深度,题目间的关联做的更隐蔽也更复杂,很难通过一道题目去推断出它背后的真正指向,不是那种直白询问情绪或者症状的初级测试。
这套题,是很难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