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原本是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一米多远,硬是被陆瞬给合并到了一起。
陆瞬锁了门,拉紧窗帘,和贺秋停挤进同一床被子,展开手臂将人牢牢圈进怀里,一遍遍在他脖颈间轻蹭,试图通过肢体的接触去缓解心底的不安。
陆昭仍然还在危险期,陆瞬睡不着,也不敢睡,在不安的驱使下,手上的力道也没有个轻重。
“嘶…”
贺秋停猛地抽了口气,在他怀里抖了抖,低下头,轻轻掰开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指,声音发喘,“痛。”
陆瞬闻言连忙松开,撑起身子在黑暗中凑到贺秋停脸侧,“哪里疼,腰?还是胃?”
贺秋停知道这是凝血障碍症发作的迹象,关节胀痛难耐,根本受不住这样用力的拥抱,不用看,想必此时睡衣下的腰腹已经出现了瘀痕。
“你力气太大,我喘不过气了。”贺秋停像只不亲人的炸毛小猫,把自己团起来往床边挪了挪身子,蜷缩起来,“各睡各的。”
陆瞬只得老老实实地松开手,却仍然不甘心似的,从被子里伸开长腿,用脚尖轻轻寻到贺秋停冰凉的脚踝,缓慢地贴了上去。
有心事的夜晚格外短暂。
第二天一早,陆瞬早起去医生那了解陆昭昨夜的情况,贺秋停则是离开医院,抵达北极星能源公司。
贺秋停同行的还有两个人,律师和财务顾问,三个人一进场,会议室内的空气微微一滞。
贺秋停身量高挺,一身手工剪裁的西装衬得他肩线平直,优雅的气质中透着一丝生人勿近的冷冽感,压迫无声蔓延开来。
Klaus和几个德国人已经提前就位了,而坐在Klaus旁边那位身穿宝蓝色连衣裙、佩戴着贵重珠宝的女人,正是多年未见的卢清。
贺秋停只在进门时向她投去极淡的一瞥,便再无注目,却能凭借着余光清晰感知到对方打量他的视线。
贺秋停的座位被刻意地安排在卢清旁边。
他没多说什么,从容落座。
会议开始,Klaus用不娴熟的中文寒暄了几句,表达了诚意后,切换英文简单开场,说明了合作目的,并未急于展现方案和数据,而是很快地便将话语权交给了卢清。
卢清转过身来面向贺秋停,眼眶瞬间便红了,声音温柔着道:“秋停,这么多年没见,你长得这么好,妈妈…”
她说着哽咽了一声,“妈妈的心里,真是又欣慰,又愧疚。”
卢清试图去握贺秋停放在桌面上的手,贺秋停没理,只是面无表情地将移开,顺势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一口润了润喉咙。
“我知道你恨我,也不求你原谅,但这一次是上天给我们母子的重逢机会。”卢清在他旁边说道: “Klaus的公司有最好的能源开采技术,你的项目需要他,我们总归是一家人,咱们强强联手,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会议上的几个外籍高管虽然听不懂中文,却也跟着点头附和,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也是谈判策略的一部分。
直到贺秋停轻轻放下手里的水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抬眸,全然忽视了一旁的卢清,目光冷冽而精准地直视Klaus,用地道流利的英文开口道:“Klaus先生,我想你应该搞错了几件事。”
“第一,这不是家庭会议,而是商业谈判,请让你的夫人保持安静,不要发表和会议无关的内容。”
卢清和Klaus闻言,脸色顿时一僵。
贺秋停继续说,“第二,我简单看过你们提供的方案介绍书,你似乎认为北极星有资格与我们合作,但是很遗憾,事实恰恰相反。”
贺秋停微一抬手,旁边的财务顾问在显示电视上投屏,放出一系列数据。
“根据我们的调查,北极星能源因为前期的研发的过度投入,负债率高达79%,而且下个月还有一笔大额债券到期。贵公司最有价值的资产就是技术团队,却惨遭挖角,人才流失后开始走下坡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贺秋停清了清嗓,慢条斯理道:“我这一趟,收到了三家公司的合作方案,除去北极星的另外两家,都有同等的甚至更好的开采技术,并且在谈判前就让我看到了诚意,开出了比你们更好的合作条件。”
北极星原本强撑的底气一时间荡然无存,Klaus额头冒出冷汗,松了松领口,面色有些窘迫地看了一眼卢清,卢清抿紧唇线,不再伪善,眼底掠过一丝冷厉。
贺秋停的目光环视过在场的众人,最终回到Klaus身上。
“所以,我今天不是来谈合作的,我是来给你,也是给中星能源的陆总,一个最终版的解决方案。”
他说着,偏过头给律师递了个眼色,眼见着律师将一份文件递到Klaus面前。
“中星的资金会在一周内到位。”
这一点,贺秋停对陆瞬有信心。
“到时候,北极星能源需要按照之前和中星能源谈定的条款,完成并购。”
“作为对你个人的额外补偿,我的干热岩项目会和你签署一份独立的技术顾问合同,支付给你一笔不菲的顾问费,这也是你们能抓住的最好的机会。”
“哦对了,如果你们拒绝,那我不确保会不会有人把这份数据通知你们的债主。你们可以试试看,在没有并购资金和新合作的情况下,如何度过下个月的债务危机。”
说完,贺秋停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垂眸看向身旁的卢清,眼睛里没有恨,只有漠然与疏离,切换为中文。
他说: “一家人这个词,从你抛下我和奶奶离开的那一天起,对我来说就不具有任何的意义了,请不要用它来做要挟,侮辱商业谈判的逻辑。”
贺秋停说完后径直走出会议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然而还没等他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
卢清竟然不顾体面地追了出来。
“贺秋停!你给我站住!”
贺秋停闻声,有些无奈地停下来,刚一回头,还没等看清来人,一道狠戾的掌风迎面袭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的脸上。
那巴掌在落到脸上时收了一些力道,可在凝血障碍的作用下,威力放大了数倍。
贺秋停猝不及防,猛地偏过头去,皮肤下的毛细血管急剧破裂,火辣辣的刺痛感顿时覆盖了他的半张脸。
也就是几秒钟的功夫,紫红色的瘀痕就从他素白的脸侧清晰浮了上来,肿胀起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贺总!”
“秋停…?”
卢清也被这情形吓到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怔了片刻后声嘶力竭道:“我归根结底,是你母亲,你怎么可以这个态度对我!?”
面对贺秋停的冷漠,卢清意外地崩溃了,这种崩溃比合作失败更让她感到绝望。
因为她意识到,贺秋停是真的不认她这个母亲了,哪怕这个“儿子”还是会定期往她的账户里打钱,但是在贺秋停心里,她作为母亲的分量,已经彻彻底底的消失殆尽了。
贺秋停抬起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伤处,指尖传来的灼热和肿胀感让他忍不住蹙了蹙眉。
不仅仅是疼,还掺杂着一丝晕眩。
贺秋停的喉结慢慢地滚了滚,用那双冷然的眼睛平静地看向卢清,仿佛面前女人的失态和那一记耳光都与他无关。
就这么沉默地看了卢清几秒,他再度转过身离开,没有给她一句回应。
楼下的便利店里,贺秋停要了些冰块,敷在脸侧。
冰冷的刺痛短暂地压过了皮肤底下的灼热,但与此同时,晕眩感也越来越重,被打的那一半脸连睁开眼睛都稍显费力。
贺秋停一手举着冰块敷着脸,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给陆瞬打去电话,拨到一半停下来,想了想,又将号码清除。
“贺总,你没事吧?”同行的律师关切问道。
贺秋停摇了摇头,找了休息区的沙发坐下,“没事,我先休息一下。”
第57章 凝血障碍5
医院。
休息病房。
陆瞬坐在床上,整理着票据和陆昭的各种检验单,纸张窸窣作响,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
他抬起头,看见贺秋停走进门,眉头紧皱了一下,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去,扶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回事?”
陆瞬面色凝重,手指轻轻抚上贺秋停发红的侧脸,泛着冷白光感的皮肤下,紫红色的瘀痕已经消去大半,但乍一看还是有些吓人。
贺秋停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在陆瞬的搀扶下径直走到床边,蓦然间有些发晕,晃晃悠悠地坐倒下去。
“小心!”
陆瞬慌忙地将手臂横在他背后,托住他的身体,脸色异常难看,“谁打的?卢清?”
陆瞬眯起眼睛盯着贺秋停寡淡的一张脸,见他不语,心中便已然明了,深吸口气道: “我找她去!”
“陆瞬。”贺秋停从身后握住他的手腕,扯回来,“一点小伤,没事了已经。”
“这不是有事没事的问题,卢清她凭什么打你啊?这么多年她有管过你一天吗?如今要合作了想起自己有个儿子,发现合作不成又翻脸不认人?”
陆瞬垂着眼,义愤填膺地替他不平,更多的还是心疼,“你打回去了吗,你被打了就这么算了吗?你看你这,这,皮下都渗血了贺秋停!!!”
贺秋停情绪还是淡淡的,握着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去,捏了捏那绷满青筋的手背,低声安抚,“冷静,冷静。”
陆瞬无奈地轻叹一声。
“一遇到事你就是这个样子,让我冷静,我怎么冷静,我只是一个上午没有看到你,你就这么可怜巴巴地回来,在外面受欺负也不知道还手,你这样,别人只会变本加厉欺负你。”
“不会被欺负的…”贺秋停低着头,苍白地辩解,“她再不对,也好歹是长辈,就算不是我的长辈,我也没有对女人动手的道理,是不是。”
贺秋停说着弯了弯眉眼,把陆瞬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然后随手拾起一页散落在床上的病例单,岔开话题,“你哥怎么样了?”
陆瞬的脸色缓和下来一些,露出一丝欣慰来,缓声道: “医生说是医学奇迹,说我哥求生的意志力太强了,昨天的钻颅减压手术做的及时,虽然发生了脑疝,但是压迫的时间很短,减压后恢复得不错,居然没有器质性的坏死。”
“那是不是有希望恢复正常?”
“是有希望,但也只是有希望。”陆瞬说,“我刚刚还在和程艺…我嫂子,和我嫂子说,说我哥有希望恢复成正常人,但是也有很大几率醒不过来,植物人,或者说醒过来,但是瘫了…”
贺秋停听的直皱眉,“你们能不能盼着你哥点儿好…”
“我们当然盼着最好的结果,但是也要做最坏的打算,尤其是,我想让程艺知道,万一我哥真瘫了或者有其他问题,需要别人照顾一辈子,她现在跑还来得及。”
陆瞬说着眸光微微一动,偏过头来,“但我真没想到程艺和我哥,会有这么深的感情,我一直以为他们俩逢场作戏来着。”
贺秋停抬了抬眸,“程艺怎么说?”
“她说,我哥就算真的瘫了,到了嘴歪眼斜流口水、大小便都失禁的那天,她也不会走。”
陆瞬感慨道: “感情这东西,真的是好没道理。”
程艺完全不是陆昭的理想型。
之前陆瞬和他哥讨论过这个话题,陆昭说自己喜欢学艺术的女孩,愿意给她开间工作室,希望她能在冰冷的商业秩序之外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保留最本真的那分纯粹…
但婚后的妻子程艺,偏偏是在商场上横冲直撞的女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