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
陆瞬没想到他会用这个词。
“我是病了,病得很早。”贺秋停说。
“其实杨医生说的没错,我原本,是打算在完成项目后,就不活了。”
他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地砸在空气里,“因为没什么意思,早就够了。”
上一次,陆瞬把心理医生约到家里面诊,把人送走后,贺秋停还温柔地安抚他,说自己早就已经没有轻生的念头了。
那是骗人的。
他爱陆瞬,也清楚陆瞬爱他,但这样的爱并不足以逆转他对这个世界的厌倦。
一个人封闭自我十五年,将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时时刻刻告诫自己必须强大,锁定了一个目标,便满心满眼只有这一件事。
完成指令,然后永久终止。
除此之外,吃饭,睡觉,呼吸,都只是维持这具身体的程序,没有任何意义,这让他逐渐感受不到自己。
贺秋停早已经忘记活着是什么滋味了。
“过去,一直觉得什么都要靠自己,接受不了一丝一毫的不完美、不周全,凡事都要做到极致,我好像,一直都在这么逼自己。”
贺秋停浅淡地笑了一下,笑意中有自嘲,但更多的是释怀,“挨这一刀,没死成,动不能动,吃不能吃,连排泄都不能自理,不人不鬼地躺到现在,我忽然感受到了…”
陆瞬轻轻抬了抬眉,试探着问,“感受到什么?”
贺秋停摊开手,又缓缓收拢,“感受到了这具身体存在的本身,原来可以这么鲜明。”
鲜明的痛,鲜明的无力,鲜明的不甘。
以及鲜明的求生欲。
求生欲本应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可对贺秋停而言,却像是一颗沉眠地下的种子,压抑了太多年,在不见天日的泥土中沉默地蜷缩,即将发霉腐烂。
他不曾想,这一场大病,让那些浓烈极端的情绪,痛苦,绝望,羞耻,都一一化作了翻新的土。
逆境中,爱人的不离不弃,以及陈伶的接纳和包容,正成了那束照进黑暗里的光。
无声地渗透滋养,让那颗濒死的种子,挣扎着,颤抖着,重新破土而出。
贺秋停忽然很想活下来。
不是为谁而活,也不是为了向谁去证明,就仅仅是为了他自己。
在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破碎之后,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抓住属于自己的人生。
贺秋停目光又一次地投向窗外,他望着那片缭绕的烟火气,低声道:“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慢地生活过,没有观察过风景,也从来没有观察过别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贺秋停眨了眨眼,看着广场上的人多了起来。
上班的,买菜的,遛狗的,吵架的…
这些在他过去看来毫无价值,纯属是浪费生命的琐碎事物品,如今看起来,竟然是那么…美好。
还有很多美好,是他没有体验过的。
然而这种对美好的期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方才还鲜活的景象在他眼前陡然羽化,模糊得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玻璃。
耳鸣声尖锐响起,只短短几秒钟,他的双眼便已经无法聚焦。
那些被贺秋停小心翼翼捻在一起的希望,在这一刻都蒙上了灰尘。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遍布全身,巨大的虚无感不由分说地将他笼罩,拖着他疯狂下坠。
贺秋停沉默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乱,而是艰难地梳理起这阵情绪的来龙去脉。
太反常了。
大脑明明已经理性且坚定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告诉他,生命美好,他要重新为自己活一次。可控制情绪的系统却像是中了病毒般,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一发不可收拾。
“秋停?”陆瞬察觉出他身体的僵硬,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贺秋停抬眼看他,摇了摇头,“我想安静一会儿,十分钟就好。”
陆瞬注视了他片刻,眼里带着担忧,可还是点点头,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病房寂静空荡。
贺秋停仰头闭目,深呼吸,不动声色地将情绪和思维进行了剥离。
他极度清晰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是想活下去的,并且,他想要体验更多。
人该被思维主导,不该是情绪主导人。
漫长的十分钟里,他就这样用意志对抗那股无形的力量。
往后的日子,这种对抗时不时就会发生,一次接着一次,越来越频繁,但是贺秋停呈现出的状态始终积极,并未让人看出任何异常,就这么一直持续到他出院。
出院后的第一周。
陆瞬不准贺秋停出门,只许他待在家里静养。看他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毯上和月牙玩,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最坏的事已然过去,陆瞬对他们两个人的将来充满了希望。
他计划着,等贺秋停的身体再恢复一些,就带他出国找个温暖舒适的小城住上一阵。
贺秋停欣然同意,但旅行之前,也没让自己闲着,他开始推进项目,哪怕是在家吃饭的功夫,也能跟陆瞬讨论一下工作。
如今,他不再是为了过往的执念,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陆瞬一个交代。
他生病的时候,陆瞬帮他稳住了公司和项目,不管是精力还是金钱都损耗巨大。如今他康复了,两个人联手推进,谁也不想成为对方的负累。
陆瞬喜欢跟他讨论,只是没了以往的居高临下,不再指点,更多是探讨。贺秋停听着,偶尔能给出几句精准又简短的意见,思维依旧锋利,只是容易疲惫。
有时候贺秋停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语速飞快,目光灼亮,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设想,很容易烦躁。
但一般这个时候,还不等陆瞬反驳,他就会很快意识到问题并压下情绪,然后主动要求休息。
陆瞬只当是病后恢复期的常态,并未深想,以为生活就这样步入了正轨。他和贺秋停跨越了生死,白天并肩作战,晚上共枕而眠,这种生活堪称人间理想。
除了与陆自海的关系僵持不下,令他心烦,其他一切都近乎完美。
可陆瞬不知道,贺秋停背着他偷偷就医。
贺秋停主动找到杨泽,遵循自己的本心,踏踏实实地做了几套复杂的量表,又去拍了片子。
那天的诊室很静。
杨泽低头审阅报告,神色耐人寻味。
杨泽说,是双相情感障碍,极大可能是之前的重创诱发的,有些棘手。
贺秋停的世界安静了一瞬,却并不意外。
这些天,那个系统不止一次在他脑子里提及,说他有病,必须看病,否则系统的修复将无法继续。
贺秋停伸出手,平静地接过报告,向杨泽道了声谢。
他将诊断书对折,再对折,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收进口袋。
“我知道了。”贺秋停说。
“没关系。”
“您给我开药吧。
“我吃药,我能好。”
第68章 抑郁4
杨泽开了两种药,碳酸锂和奥氮平。
前者一日服用三次,提高血锂浓度,后者睡前服用,保证睡眠质量。
贺秋停全程都认真听着,甚至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详细记录,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如今只能依靠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把重要的信息一一留存。
[碳酸锂,能从根本上稳定情绪,起效慢,需要长期服用,在血液里维持一定浓度才会有效果。]
[药物刺激胃肠,需要随餐或饭后服用。]
[需要全天持续饮水,保持水分充足,避免脱水导致锂中毒。]
贺秋停噼里啪啦打了几行字,看着那些又黑又小的字像是一只只虫般挤在一起,一股燥热无端地涌了上来,心跳失序了的刹那间,他的手指停下来,喉结滚动一下,不动声色地缓了缓。
对面的杨泽从业数十载,一眼看出了他的异常,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加重了语气,强调道:“服药期间,你必须定期回来抽血化验,监测血锂浓度,这东西,浓度低了没效果,浓度高了会有中毒风险。”
“多久?”贺秋停抬头问。
“前三个月,每周来一次,或者我上门也可以。”
杨泽隔着张桌子,看见对面的人微微地皱了一下眉,明显是有些不情愿,他目光严肃了几分,声音也跟着凌厉,“贺秋停,这是死规矩,不能有任何例外。”
贺秋停点点头,“我明白。”
杨泽这才舒缓下语气,继续说:“刚开始吃,可能会有些不良反应,像是手抖,头晕,恶心想吐,这些不要紧,但如果是持续性的副作用,或者出现肌肉抽搐,走不稳路,意识不清的情况,一定要紧急就医。”
贺秋停应了一声,指了指另外一小堆药,“这个怎么吃?”
“这是奥氮平,属于抗精神病类的药物,有镇定作用,主要是治疗你狂躁发作的,吃了会犯困,晚上睡前吃刚好。”
“具体的剂量说明我给你写在纸上了。”
后面的话贺秋停好像都没听进耳朵里,他只听见杨泽说…抗精神病药。
精、神、病。
贺秋停微微颤了一下。
他会变成一个精神病吗?
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让他在离开医院下楼梯时都险些踩空。
其实早在就诊之前,他就不止一次地觉察到了那些失控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