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停迟缓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却抿着唇不肯说话。
太多话堵在喉咙里,不知从何说起。
陆瞬的手搭在他的肩头,手指轻轻地揉捏着他的耳垂,“那让我来猜,你点头,或者摇头,好不好?”
陆瞬探向那双湿润的眼眸,“贺秋停,一直都是一个很有规划的人。”
贺秋停微弱地点一下头。
“贺秋停原本的规划里,只有帮父亲完成遗愿,战胜父亲过去战胜不了的对手,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他愿意拼尽一切、耗尽心血地去做,因为他的人生,就只规划到了这一步,对吗?”
贺秋停愣了愣,缓慢地点一下头。
十五年的大仇得报,带来的并非满足,而是巨大的虚空。这一点,他必须承认。
哪怕当初在住院日子里,贺秋停找到了要为自己而活的潜在动力,但当这一天到来时,他还是会觉得无所适从。
这十五年来,仇恨和不甘是支撑他的全部,仇恨于父亲的惨死,不甘于母亲的抛弃。
可当他完成了复仇,读完卢清留下的遗书,才蓦然发觉,他这十五年的坚持,竟都失去了意义。
贺秋停从来都不是最聪明的那个,却始终是最坚韧、最努力的。
因为他一直深信,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才得不到妈妈的爱,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才握不住一个完整的家。
从小老师就教着他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他从小就明白,天底下没有哪个妈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所以一直在自责,怪自己不够好。
这成了他这么多年来的心结,也是系统卡在95%不肯继续向前的根本原因。
贺秋停喉咙微动,眸底碎开。
“陆瞬,卢清去世了。”
“我以为,我们早就没有瓜葛了。”
贺秋停闭上眼,“以为,我会毫无波澜。”
他抬起手按在胸口,慢慢喘息,“可我这里,还是很疼。”
陆瞬将手覆上他的手背,声音温柔地哄慰着,“秋停,你还有我,我也是你的亲人,往后,我们相互陪伴,我们做彼此的支点,好不好…”
贺秋停睁开眼,幽微的黑眸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爱人,“陆瞬,人,是不能靠着对一个人的依赖活下去的,哪怕那个人是你。”
贺秋停转过身,平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昏暗中的天花板。
“我想找到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支点。”贺秋停呢喃自语,“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亲人,不为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你。”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惋惜地叹了口气,语气却平静至极,“可当我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排除之后,我发现我找不到了,人为什么要活着,连给我生命的人都否定了我存在的意义,那我究竟为什么要存在。”
陆瞬浑身发冷,他听得出这话的意思,不是求救和倾诉,而是一场极端理性的自我拷问。
他沉默了很久,才给出贺秋停回应,“那就不去想,不去想存在的意义。”
“为什么存在本身一定要有意义呢?”
陆瞬也平躺下去,两个人望着同一片晦暗的天花板。
“贺秋停,你有没有想过,存在是先于意义的。不是因为有意义才存在,而是因为存在了,才能创造更多的意义。”
“你的支点,可以不是我,可以不是一个具体的目标,可以不是任何事物。”陆瞬说着说着,好像突然通透了,他坚定道:“它可以是你的意愿本身。”
贺秋停偏过头,“意愿?”
“你愿意跟我躺在同一张床上,愿意听我说话,愿意在清晨起来,愿意吃我给你做的早餐,如果难吃,你还可以选择是咽下去还是吐出来。”
陆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思绪天马行空,继续道:“就像你在失控的时候,你选择割伤自己,但是李风说,你割的每一刀都没有伤及动脉,都有力道的控制,这说明你灵魂最深处的意愿,是求生。”
“贺秋停,你的意愿,永远不会背叛你。”
“就把它当作你的支点。”
贺秋停的身体猛地一震,始料未及。
陆瞬的这番话像是一道震耳发聩的惊雷,在他混沌的大脑里劈开缝隙,他所执着的意义,忽然变得轻盈。
活着,经历,感受。
或许答案没有那么宏观和遥远,一切一切过程的本身,就是答案。
贺秋停仰面躺着,暗淡的天花板顷刻间化作了儿时的那片星空,一颗,两颗,越来越多的星星在他意识深处亮起光芒。
静谧中透着坚定。
远处隐约传来海浪的声音,随着他的呼吸,一波接着一波。
他没有看向陆瞬,却缓缓地朝他伸出了手。
两只手紧紧相握。
许久后,贺秋停清晰地表达了他的第一份意愿。
“盖一床被子吧,暖和。”
与此同时,系统发出声音。
【修复系统停滞状态解除,目前进度95%】
第78章 脚伤
也许是因为体力耗尽,也许是因为心结得解,这一夜,贺秋停睡得格外的香,以至于第二天早上闹钟响起时,他精神爽快,都没怎么觉得困。
坐起身,将双腿顺势从床沿滑下,贺秋停用脚尖去勾地上的拖鞋,可身子刚一前倾,便有一股蛮力缠上腰身,将他揽回温暖的被窝。
“别动。”
贺秋停低下头,看见陆瞬横在他腰间的手臂,听见带着睡意的鼻音从背后响起,“你脚上缝着针呢,别乱动,伤口容易裂开。”
贺秋停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脚上的疼,视线落在两只裹得像粽子似的脚上,昨天晚上那些歇斯底里的场面在脑海若有似无地浮现出来。
很激烈,却并不那么清晰,好像已经和他隔了很远的距离。
贺秋停忽然觉得夜晚是个好东西。
它总是能不声不响地磨平很多棱角,将那些刺眼的、锋利的、残忍的一幕幕和现实划分出一道柔和的界限。
如果没人说,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明昨天晚上,他还跟个疯子似的踩着满地的玻璃碴子,满屋子找东西砸。
躁期的亢奋让他越砸越兴奋,砸得红了眼,越发泄越膨胀,整个人优越得不得了,感觉这天地之间都没有地方能容得下自己,感觉自己比这宇宙还要大。
可到头来呢,到头来还是和陆瞬挤在一个热乎乎的被窝里,被人用手臂紧紧箍在怀里睡了一晚,也没什么脾气。
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肌肤相贴的温暖,的确可以治愈很多看不见的伤痕。
贺秋停垂眸,轻轻抚摸了一下陆瞬的手背,说话语气还是一贯冷淡,“松开,我要上厕所。”
“我抱你去!”
陆瞬一阵风似的,说话间已经翻身下床,站在贺秋停床前俯下身,就要把人打横抱起,脸上还带着美滋滋的笑。
他和贺秋停身高相当,人太高往往是不好抱的,但是昨天他实践了很多次,抱着贺秋停来来回回地跑,抱出自信来了,都没怎么起范,只随意地一抱!
没抱动。
一股分明的对抗力道从怀里传来。
贺秋停使着力气,身子微微后仰,“不。”
“怎么了?”陆瞬疑惑。
“别扭。”贺秋停直白道。
“哪里别扭了?”
贺秋停蹙了蹙眉,“这样被你抱,看起来特别…特别…”
贺秋停一时间想不出具体的形容,“总之别扭。”
“那我背你,背总行了吧。”陆瞬背对他蹲下身,“来,趴上来。”
宽厚结实的后背在面前铺展,贺秋停盯了一会儿,喉结上下滚了滚,依旧没动。
“不是,背也别扭啊?”陆瞬破防,没正形地调侃他一句,“贺总,你再憋一会儿要尿裤子了。”
贺秋停拽着陆瞬的胳膊借力站起来,用脚尖虚点着地面,颤巍巍的,口吻倒是硬,“你扶我。”
他紧绷着身体,踮着脚往前挪,身子左摇右晃找不到平衡。
陆瞬看着他,无奈地弯了弯唇角,用手臂擎住了他的大半重量,配合那缓慢移动的步子往卫生间走。
陆瞬心里是开心的。
贺秋停病得最重的那些日子里,时常处于一种麻木状态,像是任人摆布的木偶,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接受,被抱来抱去的时候,也只是安静地垂着眼不说话。
如今,他能有力气反抗,有精气神拒绝和挑剔,甚至说话的语气里带上几分鲜活的粗鲁,这些都是天大的好事。
两个人一步一步地磨蹭着,短短几步路走了老半天。
直到被妥善地安置在马桶上,贺秋停绷紧的肩膀才略微松了松,慢慢地舒出一口气。
一口气刚落下,就见陆瞬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搭在了他的睡裤边缘,作势就要往下拉。
“嘶…”贺秋停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抬起眼睛看那不怀好意的人,眸色微沉,“我手没伤。”
陆瞬的动作跟着顿住,对上贺秋停严肃的注视,眼底漫开一点笑意,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
“行。”他后退半步,还是一副不太正经地模样,亮着双眼睛盯着马桶上的人,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那贺总自己来,贺总自己脱裤子。”
贺秋停瞪他一眼,“出去。”
陆瞬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那你上完了叫我,我就在外面。”
玻璃门被轻轻带上。
贺秋停看着那扇门,放松下来,感觉空气里、方才陆瞬站着的位置还萦绕着令人安心的暖意,一刻不离地包裹着他。
那是一种很奢侈的感受。
类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