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晨晖从窗外照进,露水在滴,唤醒了整片第八监区。
彭庭献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那位临死前还要吓他一跳的“人”成功让他失眠,他天没亮时便醒过来几次,起床后头痛,让前来送早饭的狱警上报蓝仪云。
消息传输到蓝仪云手环中时,她正在厨灶前做早饭,贺莲寒昨晚被她折腾得不轻,软硬皆施,至今躺在床上不肯接受事实。
蓝仪云心情大好,哼着歌看了眼手环讯息,这狗日的彭庭献果然心生不满,说屋子太闷,风水也不吉利,向她申请换一处住所。
蓝仪云讥笑着嗤了声,懒得理,手环却接着响了一下。
狱警替彭庭献传来第二句话:或者给我一架钢琴。
蓝仪云眼中讥讽更盛,她可不惯着彭庭献这一身上流社会的臭毛病,还指望用乐器解闷,真这么闲的无聊,她扔几条疯狗进去陪他玩玩。
端着做好的早餐转身,蓝仪云唤了声床上的人:“吃饭了。”
与此同时,监狱里的犯人们相继起床,在狱警带领下跑操,彭庭献在屋里囫囵解决了几口,还未消食,便有一批狱警将设计武器的用品拿来。
图纸、计算工具、微型实验用品,还有一叠厚厚的外界资料,山一样堆满了彭庭献的实验台。
“嘀”,门又被锁死,彭庭献孤零零一人。
他又想像昨天那样踢地上的石子,却踢了个空,地面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连泄愤都无处可施。
无话可说,彭庭献阴沉沉一张脸,坐到了实验台前。
他抽出一张空白图纸,将画笔削尖,思考着尝试画出一片轮廓———“咔嚓”,略显生疏的画笔应声而断,在彭庭献手中夭折。
彭庭献停笔,看着眼前杂乱无章的图纸,一时间有些迷茫。
不知是许久不工作的原因,还是这里离隔壁灰白建筑太近,他每每操纵画笔涂鸦,每一道灰色跃然纸上,脑海中总不经意闪过昨晚的那幕。
那栋建筑在黑色的夜雨里也灰蒙蒙一片,像他手中的笔,重影交织,融合于一份法庭供词。
“被告彭庭献,因非法设计、制造武器,以高额价格出口C星,大发战争财,泯灭人性,加剧战争伤亡,经最高法庭确认其罪名成立,判处无期徒刑。”
“庭献,你太让爸爸妈妈失望了。”
“彭总,你……唉。”
眼前灰白色的图纸猛然间放大,占据了彭庭献整双瞳孔,他面无表情,脑海中回忆的画面停留在一辆灰色轿车。
孟涧穿着那身心爱的白色西装,从轿车里优雅走下,无视媒体和多方公司势力,他像真的感到可惜一般,穿过人群紧紧抱住了他。
周围闪光灯拍摄不停,孟涧抱着一身囚服的他紧紧用力,眼泪从英俊的脸上滑落,他吻了吻他耳朵,轻声说:“我等你出狱。”
我等你出狱。
彭庭献无声地用嘴唇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在四周无孔不入的拍摄下发起了抖,情绪激动到难以自控,但最终,只是低下头颅,化为一声深深的笑着的叹息。
二十九年相知相守,他把孟涧视作和家人一样重要的知己,孟涧却亲手将他送进监狱。
“嘀”,门外的锁被打开,彭庭献难堪的回忆就此打住,他抬头看去,发现霍云偃走了进来。
作为他目前的直系长官,霍云偃会在处理完五监之后,抽空来照看他。
男人踩踏地面的皮靴声步步逼近,彭庭献收起所有表情,慢慢站起来,迎上他目光。
一只手环被递到嘴边,霍云偃冲他笑笑,示意:“接。”
彭庭献按下接听,蓝仪云的声音便响起:“今天进度怎么样啊。”
彭庭献抬眸睨了霍云偃一眼,说:“我没有设计灵感。”
手环那头沉默了几秒。
“呵。”
蓝仪云蓦地发出一声笑,接着又不留情面地冷笑几声,笑够了,才阴测测地说:“你找死呢?”
彭庭献语气未变:“蓝小姐,这里环境不好,我早晨就向你申报了,你不方便给我换地方我能理解,但起码,要给我安排点什么消遣的东西吧?”
“闭门造车……恐怕换任何一个设计师都无法做到。”
手环那头再度沉默,彭庭献说完后发现霍云偃一直在打量自己,果断抬眼,冲他挑起一边眉,用口型无声问:“看什么?”
“你真好看。”
霍云偃也无声对他说,嘴唇轻微张启,口腔里两颗獠牙蠢蠢欲动。
彭庭献按住他手腕,将手环移得离他近了些,这一次开口发出了声音:“你再说一遍,霍警官。”
他微笑着挑眉,眼神移动,示意他当着蓝仪云的面坦坦荡荡说出来。
于是两头沉默。
蓝仪云和霍云偃都双双不语,彭庭献也不着急,又拿起旁边桌上的笔,转了一会儿打发时间,等过了好一阵,蓝仪云才切断通话。
她结束得猝不及防,彭庭献却已经心里有底,他把注意力放回了霍云偃身上,因为这位警官正悄无声息地朝自己靠近。
彭庭献的后腰退到了桌边,被无声抵住,他保持着对峙的姿态,眉目高昂,微微下垂的眼色像在看一头饥不择食的畜生。
也正是在眼神下移的这一刻,他注意到霍云偃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虎口那处,有一层厚厚的青灰色的茧。
虽然已经无法辨别图案,但很明显,这里曾烙印纹身。
霍云偃前倾的身体已经止住,彭庭献在打量他时同步伸出了手,一根手指勾了下他下巴,居高临下地命令:“滚开,我不喜欢你信息素的味道。”
霍云偃愣了下,继而笑着低下了头,他好像忍得很无奈,头顶张扬的红发一耸一耸,感觉有意思极了。
点到为止地收回身子,霍云偃和他拉开距离,说:“商量个事儿呗。”
彭庭献微笑不作声。
“你想要钢琴,对不对?”他忽然问。
彭庭献倒是反讽一声:“你在八监有人脉啊?”
明明通过早晨那位狱警传的话,怎么就越过办公室,直接传到霍云偃一个监区长官耳里了。
霍云偃低低一笑:“想要吗?”
“你能帮我弄来,我就要。”彭庭献悠哉哼哼道,又坐回实验台前,尝试拿起画笔。
霍云偃点了下头:“没问题,谱子我也给你准备好。”
“尽管弹,弹个够。”
他不明不白地低笑了声,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彭庭献又被独自留下,偌大而空旷的实验室,只剩凌乱的实验台和他。
一上午的时光转瞬即逝,彭庭献在一张又一张草图被否决下,终于大体画出了自己最满意的一张。
他在工作上是个随性又斤斤计较的人,要么当甩手掌柜让孟涧去管理公司,要么亲力亲为,细节必须力求完美。
下午三点多钟,一架钢琴果然被送到,蓝仪云亲自到访,先过来看了眼他的工作进度,发现差强人意,便一同将手里喝剩的半瓶红酒施舍给了他。
她喝得醉醺醺,脸上却晕染开笑意,那仿佛胜券在握的赢家提前举办了庆功宴,这瓶红酒,无异于战场上象征胜利的冲锋号。
彭庭献在她走后才拿起酒瓶看了一眼,这酒度数不高,对他来说只能算是开胃菜,没什么品尝的欲望。
蓝仪云背影一消失,他便麻木着脸“砰”地扔进了垃圾桶里。
手边图纸被风吹起一角,毫无疑问,彭庭献敢肯定如果这张纸在刚才是空白,蓝仪云这瓶红酒一开始就会砸上他脑袋。
转身向钢琴走去,彭庭献站在琴边试了下音,发现琴键老化,回馈的音色也浑浊不堪。
但有一丝耳熟。
他指间右移,滑到最右边的尽头,这里是最高音区的最后一个白键,C8,象征着这架钢琴的音调极限。
按下去,琴声昂扬,以时光穿梭的威力带他来到十天之前。
操场烈日炎炎,训犬声鼎沸,他却按下了一架钢琴。
“哇哦。”
彭庭献不自觉展露微笑,发出了从来到这间实验室开始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此刻无心计较蓝仪云是否小气,故意把操场这架老化的、废弃的钢琴扔给他。
他只满意于这场十天后的相逢,在帕森监狱这样枯燥而没有人性的地方,碰到令自己愉悦的钢琴,已经足以纳入彭庭献入狱以来的最美妙瞬间。
实验台的图纸被抛之脑后,今晚天气还算凉爽,琴上的谱子正冲排气扇,在扇叶下翻动翩翩,彭庭献坐到了琴凳前,调整琴距,然后用手按平了谱子。
谱子在他手中安静下来,不出意外这是霍云偃安排的曲谱,彭庭献快速略览,发现大部分都是他闻所未闻的民歌。
他对底层阶级的民间小调并不了解,心想,霍云偃大概出身平凡,混迹于R星三教九流,没什么艺术细胞。
本着不弹白不弹的原则,彭庭献放下偏见,用自己高贵的手指,就着破旧的钢琴,弹奏起了自己曾经最看不上的底层民歌。
琴声断断续续,老化的琴键屡次失灵,让跳动的音符更加艰难,彭庭献却面色如常,一边识谱,一边娴熟地将手指在琴上游移,闭上眼,默背着用指间描摹速记的曲谱。
琴声悠扬飘远,穿过密封的窗户,来到旁边灰白色的实验楼。
这栋建筑里人员不多,但个个来历不凡,农河星球最顶级的科研专家聚集在这里,准时上班,准时离去。
这个时间,研究员们大都散场,实验室里只剩下裴周驭和三个数据员。
这三个人听到琴声后没有任何反应,正围着一圈巨大的培养皿,观察里面被浸泡的“十号”实验体。
裴周驭冷淡的目光从“十号”脸上掠过,他已经接受了在这里看到这张脸的事实,且完全符合他对蓝仪云的认知。
此时,时断时续的琴声传入耳,声音在舱体隔绝下并不真切,裴周驭安静着聆听了一会儿,一曲终结,他才敢确认,真的有人在弹他军营里的民歌。
意识恍惚间有些涣散,裴周驭正出神,第二首曲子接着开了个头,弹琴的人对这首曲子手生,明显并不来自H星球。
这样流传军营的民歌,除了他和几位早已阵亡的指挥官,耳熟能详的也只有下属。
头痛了起来。
裴周驭皱着眉捂了下额头,想尽力回忆些什么,比如曾经部下的名字,却怎么也抵抗不过脑袋里那阵眩晕。
“嘀——”,他脖子上的颈环响了一声,前方三位数据员立刻转头,神色凝重地紧盯着他。
裴周驭摆了下手,哑声:“没事。”
“要不要回隔离舱,”一位数据员冷漠地说:“蓝小姐安排了一位犯人住在隔壁,如果引起你情绪波动,建议你先回隔离舱。”
裴周驭张了张嘴还没说些什么,另外两个数据员便走过来,完全与“建议”的口气背道而驰,果决地将他拖到了隔离舱。
舱体的门被缓缓关闭,裴周驭整个过程极其配合,颈环没有再发出警报,隔离舱的气液冷冰冰的,他虽然穿着防护服,却依然感到一丝寒气。
忍不住蜷缩拳头,裴周驭将手抵在嘴边,一下下哈气,试图让自己冻得不那么发抖。
他铁定是睡不着了,今晚,在这样寒冷而刺鼻的环境里,他无法还自己一个睡眠。
不过还好,那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