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庭献目光从他胸前名牌掠过,昂起头,好整以暇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他笑得更阴恶:“来了帕森,你就是一条狗。”
这话听着很是耳熟。
彭庭献晦暗不明的笑容留给他一秒,没有向他道明上次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
他微笑着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火化场走去。
小门畅通无阻,火化场之所以不设限,是因为这里早就挤满了做苦工的囚犯,彭庭献看到几个熟悉面孔,他们被迫焚尸,累得满头大汗。
混乱的尸山尸海中,没有人注意到他。
彭庭献跟随那些抬尸的医生走到焚化炉,有一位男护士拉开了所有裹尸袋,抬头时恰好和他对上视线,皱眉质问:“谁让你进来的。”
彭庭献正装作把玩旁边一丛狗尾巴草,他指尖绕了绕草根,揪下一根。
有点儿怅然,他说:“我看看裴周驭在不在这儿。”
“在你也找不出来。”
男护士冷哼一声,依然警惕地盯着他。
只见彭庭献的双眼一一扫过地上男尸,虽然大多面孔毁烂残缺,但他还是一眼从乱葬岗里找出了身材最标志的那个。
裴周驭宽肩窄腰的骨架实在太好认了,彭庭献自认不愿接触生死亡魂之事,在这样的场所里不免感到晦气。
他有预感自己今晚要做噩梦,但顶着失眠的代价,他也想来认一认裴周驭。
在男护士惊愕的注视下,彭庭献抓着一根狗尾巴草,蹲在了他深信不疑的那具尸体前面。
轻轻的,他将手中狗尾巴草放在了尸体手边,看到了熟悉的古铜色指尖,有些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
“睡吧睡吧。”
他说。
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彭庭献一时对自己接下来的监狱生活感到无望。
程阎和陆砚雪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八监的钢琴也被搬走。裴周驭战死,没有人能再让他无聊的日子变得开心。
他设计的武器难道就这么不好使?
心中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彭庭献莫名感到鼻头酸,第一时间将这归咎为对自己设计才能的质疑。
他不愿细想为何这份酸涩在脑海回荡“裴周驭”三个字时愈演愈烈,浑身像被抽干力气,空洞洞的,没有人陪他玩了。
转身欲走,忽地,彭庭献又想起什么,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玩具球。
蓝色的,有些旧了,但是他和裴周驭之间唯一的“信物”。
球被安安稳稳地放在裹尸袋旁边,彭庭献最后看了一眼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转身,漠然离去。
第62章
“你说他会不会死了。”
微弱火光的营帐中,独眼、刀疤一行人围地而坐,他们重新搭起了煮锅,鲜美牛羊肉正咕噜咕噜地蒸腾。
一顿惬意安详的夜宵,却迟迟不见裴周驭身影。
“这都半夜两点了,他准是回不来了。”
“我是最后一个翻墙走的,驿站爆炸了,火势很大,不知道裴将军最后有没有逃出来。”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一道细微的声音小心翼翼插进来:“他当逃兵了。”
蚊子一样的音量,却让整个军营的人安静下来。
独眼皱着眉回头看去,发现说这句话的人竟是那个死刑犯。
刀疤第一个怼了回去:“滚你妈的,这窝囊事也就你干的出来,刚才裴周驭多猛你没看见?冲上去跟不要命似的,人是指挥官,谁都跟你似的,一臭死刑犯?”
“裴周驭也是死刑犯好不好!”
“他在H星球都查无此人了,跟你们外边说是表现良好,死刑改判无期了,实际在帕森当狗呢!”
死刑犯大声嚷嚷道。
刀疤在众目睽睽下直接拔刀而起,眼看两人又要干起来,独眼冷喝一声,打断二人。
他站出来中止了这个话题:“裴周驭不会逃跑,他想跑也跑不掉,咱们在农河边界,这四周地形都是断崖和深海,他不可能跑掉的,蓝仪云又不是吃素的。”
他手一指右前方:“那边,逃兵营门口坐着那个,自己摸瞎跑了三天又回来了,不知道碰上什么脏东西,吓得神志都没了。”
众人循声望去,一处最小的营帐前正坐着一位逃兵,他衣服上被印了“死”字标识,因出逃被判处死刑,嘴里却还在不停呢喃:“鬼…鬼……有鬼……树林。”
周遭都安静下来,陷入一片诡异的猜忌,独眼低下头,用铁勺搅拌了一下锅里的汤。
上面浮着一片雪花,荒无人烟的雪夜高原,一切都在悄悄消融。
“裴周驭,大概率是被敌军围截了。”
……
雪在破晓时分终于停歇,天还未亮,边陲便被一声惊雷炸醒,防空警报一刹那响彻天际,轰隆隆———!
蓝擎的军队突然袭击,骑兵压境,直抵军营。
以刀疤、独眼为首的营帐率先出兵,他们离爆炸点非常近,蓝擎的重火力武器像不要钱一样飞射过来,庞大的机甲从天而降,伞兵偷袭,燎原的火陨石“砰”“砰”砸向地面。
轰———!
火势像巨龙一样蜿蜒而来,数十公里处全是火海。
刀疤大骂一声,哆嗦着手穿上防护服,担一身笨重的盔甲,拎刀而出。
其他幸存士兵们也都没有退缩,顶着残缺的身体出营奋战,他们大部分人早在上一战便被炸瞎了眼,空洞洞的眼眶深似黑潭,火星飞溅,在脸上噼里啪啦地烧出血红焦坑。
最豪华的一架移动机甲上站着个男人,蓝擎身穿墨蓝将帅礼袍,腰间挂着佩刀,神采奕奕,满面春风。
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士兵们在为自己冲锋陷阵,然而一片刀光剑影之间,却没有搜寻到裴周驭的身影。
蓝仪云战书下达那天,他便命人开始研究针对裴周驭的战术,蓝仪云手中的这座帕森监狱不过是防卫监守场所,不具备火力冲突的军事经验,但他的好妹妹有钱,一边让监狱里卧虎藏龙的犯人们效力,一边花大价钱雇佣了战争兵。
投入消耗到这个份上,才勉强与他抗衡到现在。
他对传闻中那位大名鼎鼎的指挥官很感兴趣,眼下,却看不到人在何处。
抬头望向城楼,他们营地的瞭望塔上正站着另一个男人。
精致剪裁的白色西装裹在身上,蓝擎与孟涧对上视线,发现孟涧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他向他轻轻耸了下肩,微微摇头一笑,手一摊,一副“我也没看到人”的无奈模样。
蓝擎向他隔空比了个手势,孟涧作为他这场战役的最大投资商,在近一个月的频繁合作中早已和他建立了默契。他深深笑着,根据他的手势下达战术。
顷刻间,十几辆火石投掷机甲奔涌而出。
重达百吨的大型武器却同时兼备速度,飞快移动中,转眼便逼近独眼那边的军营。
刀疤率先发应过来,瞳孔倏然放大,大喝一声:“跑!!”
“分散!分散!分散两边!不要直线跑!!”
随着他一声怒吼发令,裹着岩浆的炽热巨石猛地砸来。
投掷机甲的角度已经耸入云端,从至高点疯狂降落,陨石一样不断重击在他们的军营。
“砰———”
昨晚休息的营帐瞬间被火海吞灭,躲在里面的残兵败将们发出了一声声嘶吼,浑身烧焦的剧痛让他们痛不欲生。
有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双腿融化,像滚烫的岩浆慢慢流开,他们浑身颤抖着嘶吼,两只手虚虚拢在自己大腿边,手足无措,想触碰又恐惧得疯狂发抖。
“砰——”,更加清脆的闷响贯穿头颅,有人无法接受亲眼看自己融化,拔出手枪,一枪结束了自己生命。
密密麻麻的人像蚂蚁迁移一样逃出,蓝仪云军队的战营十分分散,为的就是断了蓝擎用重火力武器一锅端的念头。
他用金钱砸武器,蓝仪云便用人海填战争。
谁也杀不完。
蓝擎看着反而越来越多的士兵,眉毛难耐地皱起,蓝仪云聘请的雇佣兵虽然不团结,但胜在人多,且作战经验相当丰富。
一颗又一颗投石砸下去,蚂蚁们却愈发密集。
蓝擎眼尖地看到几位雇佣兵身手敏捷,滚地躲过攻击,反而顺手掩护了几位伤兵撤退———
刹那间,蓝擎心情便不好了。
他又回头看向孟涧,竖起另一个手势,示意他换新的武器上场。
孟涧舒展的眉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他和蓝擎之前有过节,看不上这种人,但并不妨碍他乐于看到眼前这副局面。
蓝擎对战争胜利越是冲动上头,他就越能通过大量武器消耗赚得盆满钵满。
回以一记微笑,孟涧满足了他的要求,他抬起手,向后方操控室的人比了个手令。
佩戴着戒指的无名指举在上空,指骨弯了下,摆摆手,将要撤回,猛地———血液瞬间喷溅。
孟涧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惨烈剧痛,他笑眼惊惧瞪大,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两根手指直接腰斩,戒指也被喷涌的鲜血冲击落地。
毫无征兆的,一枚黑箭贯穿了他的无名指和中指,箭头精准穿过戒指圆环,像冰冷的刽子手,向他的指挥和身份宣战。
操控室的人手令只接收到一半,愣住,孟涧也僵硬地转过头,很慢、很慢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离暸望塔相隔不远的一栋废弃炮楼,裴周驭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在他看过来时缓缓降下了手中弓箭,单手执弓,神色平静地望着他。
对上这份视线,孟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停滞,目光下意识移向他手中那把弓箭。
准确来说,是一把精心设计的、世上独有的长弩。
弩机的弯弧设计很眼熟。
孟涧忽然看到裴周驭动了一下,他抬起手,向自己勾勾手指,那是一个宣战的手势。
动作无声,但明显在说: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