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忽然多出来一只手,雾气弥漫的血泊中,刀疤被烧掉了半截身子,依然哭吼着从里面一点点爬了出来。
他眼球脱落了一只,整个人烧得不成人形,一向嚣张跋扈的刀疤脸上,第一次透露出惊恐交加的哭泣。
但他咬碎了后槽牙,不肯退,固执而顽强地、扑在地上再一次捡起了刀。
独眼拖住他背后的甲带,一把拉着他狠狠往后撤,嘴里不断怒喝:“别捡了!别打了!停!!我说停!!”
刀疤哭得视力模糊不清,血和泪一同从他空荡的眼眶中流出:“我杀了他们!!我死在这儿!老子今天就他妈死这儿了!多带一个是一个!!”
“走啊——!!”
战场混乱交织,前线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裴周驭浑身湿透地站在这里。
他亲眼目睹了刚才那一幕惨状,不止刀疤,这些天朝夕相处过的上百位士兵,都将年轻的面孔融进了火海里。
有人被烧得当场碳化,有人肢体破碎,但仍边哭边吼着冲上去反击。
在相对安全的这里,他解决了一批敌军,受伤并不严重,抑制剂发挥到最顶峰,只是让他出了一身的汗。
不远处高温杀人,他却冷得指尖发抖。
这股不寻常的体温像战场上最有力的子弹,一把贯穿他心房,让他在最短时间内冷静下来,极速回升的理智占据大脑,他此刻位置绝佳,视野广阔,可以轻松寻找自己“下手”的时机。
口袋最深处,霍云偃准备的焚烧剂已经被攥在手心。
他掌心出的汗实在太多了,怕它滑落,更怕它发生意外,裴周驭不自觉捏紧了手心,冰凉的掌温快要把玻璃瓶凝结。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胸口上,呼吸有些困难,尘封多年的、难以言说的某种情绪在生根发芽。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住心神,开始俯瞰整个战场。
蓝仪云诡谲多疑,机会只有一次,伪装失败,便会换来真正落于她手的死亡。
冷脸沉思中,后背突然感到一束光,灼烧的温度聚集在他身上,裴周驭敏锐察觉,闪身一躲,果然———“砰!”一声巨响,石块在他身旁炸开。
暸望塔上,孟涧缓缓放下了手中望远镜,嘴角一勾,动了动被黑色手套包裹的五指。
里面断了两截,空荡荡的,在高温的战场上仍传来余痛,但孟涧不在乎。
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赢。
赢得漂亮,赢得彻底,赢了裴周驭。
这边过于突兀的爆炸声吸引了一片注意,刀疤手下的士兵们一齐看过来,以为裴周驭被针对,不顾火海燎燎,连滚带爬地从火浪中拼杀过来,一路围到了他身边。
他们掩护着他后退,说:“后面有掩体!!将军,去战壕!我们有人去申请支援了!你不要冲!你身上有伤!”
他们手忙脚乱地护送着他,生怕有一滴火星溅在他身上,神情担忧,虔诚得近乎膜拜,与对面如狼似虎的敌军形成极端反差。
裴周驭被这群伤残的士兵们挡在身前,一路退到了战壕后,手里的焚烧剂却不知所踪。
裴周驭低头去找,忽地,听到一声极其狰狞的惨叫。
刀疤的身体轰然破碎,正停在离他仅有一米的前方,他跟随他们而来,用最后一丝力气爬进掩体,却不料身后蓝擎突然开弓。
一只火箭,射穿了他的头颅。
箭身燃烧烈火,从他的左耳射进,右眼眶穿出,头颅当即分裂,化成两半砸在了地上。
他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裴周驭震惊的脸庞,仅剩的上半张身体还保留张开姿势,尽可能地庇护他们,阻挡射向战壕的子弹。
裴周驭睫毛轻颤了下,他的耳畔仿佛被按下静音,身边战士们都嘶吼着涌了上去,不顾生死地爬出,试图夺回刀疤最后一块残缺的尸体。
箭像雨一样射来,蓝擎那边吹响了冲锋号,裴周驭听到他在大笑,豪迈、嚣张,猖狂恣意极了。
机甲进攻的声音震穿耳膜,裴周驭的世界却在这一刹那彻底消音,他瞳孔微颤,亲眼看到独眼冲上火炮,以一己之力不断搬运子弹,和蓝擎作出最后搏击。
“轰——!”
两架火炮对冲,独眼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瘦削的身躯瞬间吞没在火海中。
周边传来哭声,杀红了眼的老兵们还要往上冲,年轻的士兵却说———“投降吧。”
“投降吧,我们完了,我们没救了。”
“我想我的家人了,我们回去吧———到这吧,真的,举旗吧。”
硝烟的味道掩盖了泪水,刺鼻混合着腥咸,裴周驭眼底化成一片深潭,从这片哭声中,他看到一幕幕相似的眼。
十年前大战告捷,同样年轻的士兵,在花团锦簇中歌颂他的勇敢,他们叫他“天才将星”、“救世之主”。
“少将,这场仗你不要认真打,生死已定,我希望你自由。”
冰冷的手掌渐渐聚拢,裴周驭如芒刺背,刹那间静止不动。
士兵们泪如雨下,有人自告奋勇,从战壕中站起了身,在蓝擎的炮火下举高双手,然后浑身战栗地走向旗帜,试图插上白旗。
然而———
在士兵刚刚爬上最高点时,军旗在风中挥舞了一下,一枚炮弹突然袭来,重重击中士兵身体,炸碎的人肉瞬间溅红了旌旗。
远方传来笑声,蓝擎心照不宣地回过头,冲孟涧竖起一个大拇指,欣赏他的残忍。
想投降?
那也得看强者一方给不给机会。
蓝擎再次拔出了刀,向身后士兵下令,做好一举冲锋的准备,士兵们吼出团灭敌军的气势,威风凛凛,抽出佩刀群然杀来。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料到的是,一道身影突然翻越战壕,站上营地最高点,拉弓放箭,一枚箭矢猛然撕裂长空,裹挟浓烟极速斩杀而来!
———“嘭!”,有什么东西射进了蓝擎嘴巴里,呈一团火球,玻璃瞬间爆炸中血肉横飞。
孟涧想出声提醒时已经晚了,他站在暸望塔上,清楚地看到裴周驭像疯了一样从战壕中翻出,整个拉弓的动作行云流水。
抱着必死的决心,将一支焚烧剂射进了蓝擎喉咙里。
蓝擎大笑的嘴脸戛然而止,他反应迅速,立刻偏头去吐,但为时已晚,箭头扎穿了他的上颚,焚烧剂极速起火,以烧焦皮肉的高温在他口腔中蔓延。
一声闷响,玻璃伴随巨浪,蓝擎腮部被炸穿了一个洞,摇摇欲坠的皮肉挂在颧骨上,牙齿全部烧光,烫得他眼眶都极速飙红。
“啊!啊……啊———!!!”
紧急从机甲撤下,士兵们立刻为他灭火,蓝擎脖子一圈都要烧着,被焚身的痛苦让他急出了眼泪。
偏偏裴周驭杀红了眼,一人夺下旌旗,站上了刚才士兵未能抵达的地方。
他单手拔出军旗,横握在手臂上,站在高地向他放话。
“蓝擎——!”
“想赢是吧?!来,我好好和你打——!”
第66章
战壕里的士兵如同看到曙光,个个血液沸腾,他们神色为之剧变———
左右是死,挺着战士的脊梁,不如决绝地死。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为紧张,蓝擎却哭得异常狼狈,他被士兵们掩护着撤退,暸望塔上,孟涧陷入了沉思。
他亲眼看着战壕下的士兵们一波接一波爬起,明知冒头之后面对的是黑压压的炮口,仍像磕了兴奋剂,为牺牲战场这一事狂热不已。
反观蓝擎这边,士兵们锐气大减,小幅度地推搡着后退。
即便武器优势摆在那,但他们不傻,对面现在的将领是“裴周驭”。
同样的三个字,既能成为战场上人人追逐的一块肉,也是现役所有军队公认的噩梦。
最前方有位将帅回过了头,朝暸望塔这边看。
孟涧沉思的眼神中闪过一秒阴狠,他缓缓勾唇笑了笑,抬起手,向统帅比出一个撤退的手势。
这曾出现在他们的演习中,意义特殊,专为裴周驭一人设计。
在这场合作刚开始的时候,孟涧只负责向蓝擎提供火力赞助,但后来,蓝仪云放出了裴周驭要上战场的消息。
在这之后,交战的重心便出现了偏移。
蓝仪云的人海战术并非空穴来风,十年前那场让裴周驭登上典礼的战役,正是因为C星统帅战术失误,以多败少,最后甚至因为投入大量人命,被告上军事法庭。
他和蓝擎认真研究了那场战役,发现虽然裴周驭是他们这一战的敌人,但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天赋。
他在军事战场上所表现出的决断力、战术指挥、还有对底层士兵的鼓舞程度,都堪称千年难遇。
这一年,他只有二十一。
这样完美的一个人———确实该早早夭折。
孟涧的手指无声落下,统帅读懂军令,紧急吹响了撤退哨。
顷刻间,蓝擎的军队训练有素,如同明哲保身一般,在临时指挥下迅速后退。
他们越来越往后缩,被鼓舞士气的士兵们自然跟着向前冲,信念和热血上了头,他们不顾一切,渐渐陷进了一个弯弧里。
裴周驭从手边掠来一匹战马,翻身腾空而上,正欲冲锋,缰绳忽然被人握住。
那位军医紧紧抓住了他的战袍,褪去白褂,他穿着一身破损的雇佣衣,双眼赤红地对他说:“别去。”
“你救不回来的,别挣扎了,活下去。”
他颤颤巍巍地向他递上医疗包,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物,怀揣父亲的遗愿,他苦苦哀求:“就当为你自己活一次吧。”
砰——!意外突发,一枚榴弹狠狠砸在他肩头,军医瞬间把逃亡的药物扔给他,滚地躲闪。
但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孟涧不满他阻挡裴周驭,让火力在他身上瞄准,铁了心要杀人。
军医在不断翻滚时擦到了火星,他衣服被点燃,把生命最后的力气留给了拉远距离,朝着离裴周驭越远越好的反方向,他把安全还给他。
裴周驭转身要救,孟涧眼疾手快,示意一枚火石精准投到他前方,战马在惊惧中扬蹄,高高昂头的同时发出惊魂未定的悲鸣。
裴周驭被迫调转马头,看向前方冲锋的士兵。
他抬头,和暸望塔里的孟涧对上视线。
对方虚伪且嚣张,向他施施然勾起一抹笑,然后竖起空荡的无名指。
蓦然静止片刻,裴周驭眼底慢慢沉寒下来,他眼尾上斜,阴冷得如同一把猎刀,毅然收回视线,纵马冲上前。
他进攻的角度虽直逼前方,但和那批士兵们略有不同,孟涧本以为自己成功引虎入山,却没料到裴周驭突然毫无预兆地冲进了队伍左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