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事你就去。”
彭庭献从她的尾音里听出满满嘲讽,早在第一次通话时,孟涧便放狠话要来探望他,但当时处于战中,不过是敌我双方一次正常的军事外交。
但现在孟涧已经战败。
而蓝仪云明明也是这场战役的赢家。
“蓝小姐,恕我直言———,”彭庭献还是没忍住,挑衅地笑着开了口:“孟涧又给你多少好处?”
蓝仪云冷冷扫过他的脸,懒得回答这个问题,手一挥,无情下了逐客令:“滚回去,把sare看好。”
“那它的主人呢?”
彭庭献茫然发问,又换上一副天真无辜的语气:“sare的主人,以后只有我了吗?”
蓝仪云阴沉着抬起眼,直勾勾注视彭庭献,他有恃无恐的模样简直不要太明显,明知自己现在心烦意乱,还仗着被安排应付孟涧,反过来拿捏自己。
这手段,和在玻璃房设计武器那几天一模一样。
蓝仪云忽然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抻抻脖子,冷笑着一字一顿地跟他说:“裴周驭死了。”
彭庭献笑得比她还淡定:“我不信。”
“蓝小姐,我为你出心又出力,裴警官是我在帕森唯一一个好朋友,我见见他,不过分吧?”
第70章
一片肃穆的第八监区,实验楼大门紧闭,研究员们暂停所有工作,集中力量医治裴周驭。
曲行虎的改造结果很不如意,即使被蓝仪云带回了庄园地下室,当着蓝戎和一众监区长官的面顺利通过测试,但当他被带回八监时,改造起来却十分棘手。
研究员们薪水没涨,加班却更多了。
这就导致第八监区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局面,蓝仪云多次强调不要忽视曲行虎,但研究员们一边继续记录他的数据,一边顺手摸鱼,扎堆往裴周驭的病房跑。
不哭不闹也不乱叫,这样一个性征稳定的实验体,哪个打工人会不喜欢。
一位研究员走出病房,端着刚刚换下来的纱布,轻手轻脚将房门关闭。
他拐了个弯,走进会议舱。
八监的首领同时在开会,偌大屏幕上显示着曲行虎的人体剖析实验图,下面坐着的研究员们个个脸色不佳。
裴周驭出人意料地拿下了这场战争,且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挺过了手术,靠着大量输血补给,终于在一次次透析和清创下脱离了危险期。
这是常人绝对无法忍受的疼痛,但裴周驭熬过去了。
这就牵扯到一个问题。
———谁来继续研究裴周驭,谁又该去培养曲行虎?
桌边一阵暗流涌动,研究员们挂起了冷漠的脸,无人回应首领的催促,不屑去斗,更不允许别人冒犯自己。
每个人脱下防护服都是数一数二的硬茬,首领反倒成了被无视的那个。
他安排工作未果,摆摆手,只得换了个话题:“上边有消息,有个犯人要来探望九号。”
“不行。”
立马有人一口否决。
首领沉思片刻,本着公事公办的原则,还是选择把话说完:“这是蓝仪云本人的意思,来探望的人是前阵子玻璃房那位,彭庭献,R星泊林武器公司董事长。”
“呵。”
不知谁公然笑了一声:“背后又有什么利益输送吧,这事儿我管不着,但九号来了八监,就受我们独立监管,蓝大小姐一天到晚折腾来折腾去,彭庭献———?不就是上次引起九号情绪波动那个。”
“是,我出去的时候也了解了下这件事,九号隔了十年又被送回来,就是因为在七监碰上了这个犯人易感期。”
“还嫌我们工作不够多吗,再引起情绪波动,谁又来加班收拾烂摊子?不是不给她面子,这事儿让蓝总自己来发话吧。”
“蓝总”两个字一出,桌上更加群情激愤,他们从最开始便是跟着蓝戎的一批人,为了完成他的改造大业,甘愿留在监狱做着隐姓埋名的工作。
第八监区堪称荒郊野岭,独立于帕森之外,连上班的路都不好走。蓝仪云一味地塞麻烦,早就有人背后不忿。
首领又深思了一会儿,多方权衡之下,还是作罢。
他解散了会议,出门去回电话,刚走出会议舱,突然迎面撞上个人。
裴周驭。
他不知何时擅自下床,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这里,一只手臂无力下垂,手背上正在滴血。
首领大惊,立马向里面吼了一声,刚刚那位为裴周驭换药的研究员紧急赶来,他诧异地看着他手背上的针孔。
刚才忘记留下报警器,裴周驭输完了液,却没有等来人帮他换药。
所以他自己给自己拔掉了针。
研究员马上手忙脚乱找纱布,首领冷着脸厉声呵斥:“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想干了就离职,这种低级错误你也敢犯,你疯了吗?”
斥责一声比一声大,恼怒的音量引起了所有人注意。
会议舱中有人探出脑袋,研究员脸色也过不去,压着怒没好气地说:“谁一天到晚加班还能保证不出错,你累我也累,别冲我发脾气,我一会儿自己去领罚。”
他用纱布给裴周驭手上缠了几圈,一甩手,昂着头就要走。
首领在原地逐渐变了神色,一字不发,冷然追了上去。
会议舱里纷纷探出看好戏的脑袋,他们有预感这场冲突会引起蓝仪云重视,保不准就能给他们休假。
裴周驭麻木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滑过,他同样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要走。
新的研究员立刻戒备跟上。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病房,但没有再躺下,反而站在了窗户旁。
窗户被密不透风的铁栏封死,他连一只手掌都伸不出去,玻璃上凝结着上一场雨的水痕,看起来有些脏,但足够倒映出裴周驭的侧影。
他瘦了好多。
明显突出的锁骨衬得他整个人单薄极了,肩头线条不再有力,而是透露出一种凹陷的挺括,很宽,很直,但像是薄薄一片纸。
身体里流淌着许多人的血液,他不知道献血的人是谁,只感觉自己像一个收集鲜血的器皿。
只要血型匹配得上,在手术中就能为他派上用场。
据说,八监的人几乎将血库耗空。
裴周驭不知所何感想,他太了解这里,所以清楚自己此刻身上流的血大概率不是正经途径而来。
可能是实验品,也可能是悄无声息惨死的犯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又是另一种“托举”。
将视线放远,透过铁栏的缝隙看向前方,这扇窗户正对着监狱操场,此时是下午五点,太阳即将落山。
操场上的犯人在自由活动,他的病房楼层太高,放眼望去全是一粒粒密密麻麻的小点。
他先是看向了东边训犬区,sare不在。
然后眯起眼,盯着第五监区集合的地方。
过量的催化剂让他视力有些下降,彭庭献不站在他旁边,除了嗅觉,他目前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最快速地寻找到他。
抽了抽鼻尖,裴周驭将自己隐没于窗边橙黄色的阴影里。
回来这么多天,他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想来探望他。
静谧的病房将一切吞没,耳边只剩下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恍惚中,裴周驭看到操场小舞台那边有什么物体在动。
他集中视线,艰难地从远处辨认。
是一架钢琴。
小舞台上那架熟悉的钢琴,刚刚从玻璃房搬回,眼下又被几位狱警合力抬起,不知道要运往哪里。
裴周驭身后还站着那位跟过来的研究员,从始至终,半分也不松懈地盯着他。
裴周驭慢慢回头看了他一眼,发出苏醒后第一次主动的询问:“外面怎么样。”
“老样子,戒备森严,除了六监要办庆典,”研究员口气冷淡:“你们打了胜仗,马上要过中秋,蓝仪云批准在六监庆祝。”
裴周驭淡淡“嗯”了声:“有演出。”
“你怎么知道?”研究员面露狐疑。
“每年,”裴周驭说:“都这样。”
他漠然垂下眼眸,想起十年前刚刚来到帕森的时候,过了蓝仪云生日,紧接着就是中秋。
那时他正好结束八监的第一次手术,顶着裹满全身的纱布,没有彩排,没有掌声,在台下坐着一众狱警和研究员的情况下弹完了一首首钢琴曲。
就在那片小舞台,就用那架钢琴。
他的父母都是音乐家出身,即使从小对艺术不感兴趣,耳濡目染之下他还是能弹得一手好琴,那场观众特殊的表演,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羞辱测试。
他在改造后乖乖地坐在上面弹,仿佛在说———“你们看,我真的被驯服了”。
“那你知道今年表演的人是谁吗。”
研究员忽然开口,一声调侃将他思绪拉回。
裴周驭不语。
“要来探望你那个,彭庭献,”研究员语气有点怪:“他住隔壁的时候就天天弹,走了还嫌弹不够,那琴上个月就坏了,彭庭献申请找人修,蓝仪云当时想推给你来着。”
“但她可能觉得你更适合上战场。”
研究员话锋一转,意味又变了个方向。
裴周驭无视他语调里似有若无的嘲讽,收起目光,在窗边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又走回床头。
他看了眼床头手环的日期,离中秋,还有11天。
病房里陷入长久寂静。
半晌。
裴周驭忽然说:“拿来我修吧。”
研究员感到诧异:“你不养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