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被停用的探监室,不对外公开,鲜少有犯人家属可以使用这里,它属于六监,曾经用来接待重要外宾。
但今天,孟涧来到了这里。
探监室的面积非常大,只有孤零零两把椅子,他率先落座,在狱警指示下打开了对讲机。
对面椅子还空着,在彭庭献赶来之前,他想再斟酌一遍用词。
旁边墙壁被开出了一扇窗户,沈娉婷抱胸站在外面,脸上是雪一样的冷漠。
蓝仪云最近几天很少来监狱,所有重要的事,她都在庄园亲力亲为。
而烦人的琐事,都扔给了她。
指间捏着一根烟没有点,沈娉婷忍耐着脾气来回踱步,她听到旁边传来脚步声,霍云偃来到她身边。
她抬头睨了他一眼。
“带出来了?”
“嗯。”
霍云偃看上去不太想理她。
“你什么毛病?”沈娉婷也感受到冷落,语气一下子拔上来,笑得狰狞:“蓝仪云不让我去八监,便宜落在你身上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啊?搞到什么情报了?”
霍云偃冷冷扫了她一眼:“别发疯。”
沈娉婷又嗤笑了声,刚想说点什么,走廊里传来脚链沙沙摩擦声,彭庭献被带过来了。
他看起来心情更是不好,明明看到他们二人,但仍旧目视前方,白皙的下巴高高昂起,眼眸斜睨,像在看一群无关紧要的下人。
沈娉婷被他这副表情刺激眼球,骂了声就要走上去,前行的步子却一下子被霍云偃止住。
霍云偃毫不费力地将她整个人拽停,深皱着眉道:“别一天天找事儿了。”
沈娉婷在他手里像只愤怒的鸟,扑腾来扑腾去:“你看看他刚才那是什么眼神,他被人胁迫不爽,我就过得顺心了?他妈个蓝……唔——”
霍云偃瞬间捂住了她的嘴,动作迅猛得毫不留情,他脸色铁青,看了眼站在门口的狱警,将发火的沈娉婷拉到一边。
走廊里不消停,彭庭献一走进探监室,空气也立马变了个味。
像团被捏皱的纸,展开,攥紧,又强行铺平———各种纷乱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狱警给彭庭献按上椅扣,将他锁在上面,然后离去。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孟涧今天穿了件温暖得体的白毛衣,鼻梁挺俊,被空气闷出了薄薄一层汗。这里通风不好,显得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他隔着玻璃转了转脖子,身下椅子也十分冷硬,坐得他不舒服。
“庭献。”
他笑着开口,慢慢地,举高自己戴着手套的右手。
彭庭献双手交叠,一歪头,平静看着他。
手套被脱下,孟涧蠕动着自己只剩半截的无名指和中指,其余三根指头跟着晃动。
他手部保养做得很好,平日只用来端茶写字的手,白净颀长,连指尖都透着微微的粉红。
“好痛哦。”
他说。
彭庭献看他忽然笑了起来,尾音怪异,显然在模仿自己曾经挂在嘴边的语气。
他缓慢地把头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孟涧。
但不说话。
孟涧没从他眼里读出任何情绪,连一向挂给外人看的和蔼假笑都懒得给予,短短几秒,他感觉自己身下的椅子更冷了。
“你还是这么冷漠。”
他轻轻笑着说。
在来到帕森之前,他幻想过彭庭献无数种反应,把他所有失态、狰狞、吼叫、哭泣的模样都预测了个遍,但千万种可能性都被扔进垃圾桶。
此刻,他怎么也没想到,彭庭献竟然这么平静。
他的冷漠从小就刻在骨子里,就连一手把他们带大的护工,在交谈时都会忍不住唏嘘:“庭献这孩子,太稳重了,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那时他便感到困惑,为何彭庭献明明和他挂着一样亲和的笑容,大人们却总说,庭献将来一定比他更有作为。
带着这份疑虑的种子长大,彭庭献的父母很少回家,所以他在大学毕业后便脱离家庭,白手起家创立公司。那时他正是彭庭献身边最信任的人,正因为有这份胜似亲情的感情在,数不清多少次,彭庭献回绝了他的爱意。
所以,他眼睁睁看着彭庭献的大床上人来人往,各色年轻貌美的omega、身材堪称艺术品的Alpha,彭庭献通通来者不拒。
他一边玩,还一边轻松地掌管公司,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为了所有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护工们的话实现在他身上,在任何方面———彭庭献都要比他做得好。
思绪在这里停止,孟涧发觉彭庭献忽然动了动,那个锁住他的椅子好像很不舒服。
即使动作轻微,他还是习惯性地捕捉到了他的反应。
“庭献。”
他又叫了他一声。
彭庭献是在这时候开口的:“阿涧。”
一刹那间,轻飘飘又漫不经心的两个字,却如石子般砸进孟涧心间。
他不自觉松懈了肩膀,向后靠在椅子上,再次挂起微笑:“你瘦了好多,刚刚走进来,都没认出你。”
“是吗。”
“嗯,”孟涧咬重语气,似是感叹:“你应该在监狱过得很不好,吃不饱穿不暖,没少被狱警欺负吧?”
彭庭献这次没说话。
孟涧向后靠的姿势更加放松,又笑着叹了口气:“也是,过的这么不好,按你的性格,肯定要往上爬。”
他突然顿了下,一倾身,斜着肩膀靠近过去:“你帮蓝仪云设计武器,动笔之前,知道对手是我吗?”
———这是个很有深意的问题。
房间里即刻安静下来,头顶宽大的扇叶在吱哟哟地转,对讲机的收音麦捕捉不到任何声音,听筒里,只能听见彭庭献微微放大的呼吸声。
毫无征兆的,彭庭献把头低了下去。
这个反应很出乎孟涧意料,抱着相识二十九年对彭庭献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熟悉度,他第一时间没有感到诧异,而是眯起眼,回以严重怀疑。
彭庭献爱演,这是他作为发小烂熟于心的事。
良久过后,彭庭献才有些挫败地说:“知道。”
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孟涧却感觉比战场上失败的投降号还要响亮。
他鲜少看到彭庭献这么落魄的时刻,曾经卑微跪地的人一直是他,一次又一次表白,换来的只有彭庭献高高在上的冷眼。
他每一次都拒绝了他,也每一次都扶起了他,这一度让他感觉自己其实还有机会,所以,为了能真正走进彭庭献心里,有段时间,他选择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全身心献上去,像条狗一样,对彭庭献表现出绝对的服从。
正是在这段精神掌控的日子,彭庭献才明显对他上心。
空气里寂静又增加几分,突如其来的,彭庭献又开口问:“疼吗?”
孟涧一直紧盯着他的脸,所以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的心软,他的视线放在自己空荡荡的断指上,眉头紧皱,鼻梁有些泛红。
是自己曾经梦寐以求、却从未得到的心疼。
一股前所未有的胜利感涌遍全身,孟涧几乎立刻站了起来,以高他一头的姿态,轻笑着欣赏此刻这副画面。
彭庭献那边的门被打开,狱警走进来,问时间到了,他要不要走。
彭庭献咬着牙摇了摇头。
狱警还想说点什么,孟涧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摆出“停”的动作。
他起身而出,从走廊穿到彭庭献那边的小门,狱警立马走过来堵住他。
他熟稔地拍了拍狱警肩膀,握住他的手,以商界会谈的最高礼仪,和他深深合握。
在两人掌心对掌心的时候,一叠钞票被塞进了狱警手里,狱警欲言又止,孟涧接着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谈笑过后,狱警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走廊,发现沈娉婷不知去了哪里,于是偷偷溜走,换另一位年轻的狱警顶班。
探监室此时出现空档,孟涧大步走进去,拍了拍彭庭献肩膀。
看他还被锁在小小的椅子里,体贴地弯下腰,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伸过去要摸他的脸。
眼看指尖就要碰上他的嘴唇,突然———他的手腕猛地被人握住。
孟涧整个人石化当场,呆愣愣看着彭庭献缓缓从锁铐里抽出手,像刚才不舒服时扭动的动作一样,从椅子里起了身。
整个过程,一直笑眯眯盯着他。
走廊这时爆发呼喊声。
“我的钥匙——!我的钥匙去哪了!谁顺我钥匙了!?”
刚才那位狱警半道杀回,他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彭庭献刚要走过去关门,蓦地,隔壁猛然多出来一只手。
男人瘦而有力的臂膀将狱警瞬间勒住,即使大病初愈,身体素质和单挑力量仍站在Alpha顶峰。
狱警一下子被拉进了隔壁,隐没于黑暗中。
探监室同一时间传来一声巨响,砰——!”,彭庭献抄起木椅,狠狠砸在了孟涧头上。
孟涧躲闪不及,肩膀被凶狠地砸了下去,冷硬的木椅四肢横飞,四条腿断掉了三个。
彭庭献单手拖着残破的椅子,步伐缓慢而沉,在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嘶叫声中,笑着逼近他。
孟涧痛苦难忍地跌坐到了地上,一个劲儿往墙角蜷缩,他疼得肩膀都抬不起来,一高一低,眼角迸射出愤怒的泪花。
紧接着,彭庭献又重重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正中小腹,孟涧立刻痛得捂住肚子,匍匐在地上,喉咙里爆发压抑的闷吼。
彭庭献觉得不够解气,又一脚踹在他头上,鞋底用力在他脸上旋拧,毫不留情地转来转去。
“叫啊,”他笑着碾他的脸:“怎么不叫了,不是喜欢跪在地上叫吗,什么都要抢,又什么都想比。”
“———你是谁啊?”
“你是什么东西啊,”他深深皱起眉,带着困惑的表情从胸膛里发出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