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代表着累世的尊贵,和无上的权力。
乐无涯将它握在掌心,在权力的滋润下,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
一早,昨天和乐无涯争吵过的闻人约仍是准时到衙。
入衙后,他和孙汝孙县丞走了个顶头碰。
孙汝有事寻乐无涯,等他许久,未见起身,正在院中踱步,考虑要不要去催请一下,便见闻人约犹入无人之境,一路穿过县衙种栽的柳树道。
初夏时节,柳条甚密,他行走期间,颇有几分分花拂柳的文人韵味。
看这昔日阶下囚成了座上宾,孙县丞还是颇不适应,不阴不阳道:“明秀才,来得早啊。”
闻人约:“早。”
孙县丞调笑道:“瞧守约这熟悉劲儿,简直像是进了自家后院似的。”
闻人约:“……”
他恍惚了一下。
如无那次意外,这里真是他家后院。
……也幸亏有那场意外。
他不欲与孙县丞行口舌之争,便要往后堂去。
孙县丞拦住了他:“哪里去?”
闻人约耐心答道:“书房。”
孙县丞:“太爷还未起身,正巧,你去叫一叫他罢。”
闻人约垂下眼睛,看了孙县丞一会儿,语气柔和道:“您是有事要办,不敢叫吧。若要请托于我,您直说便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话罢,他径直朝乐无涯的卧房而去。
孙县丞在原地愣了片刻,回过神时,人高步长的闻人约早已走出十几尺开外。
他挤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节:“哎……”
“哎”了半晌,他还是没能讲出下文,只好一跌足,恨恨怒道:“嘿!”
为彰显自己不惧太爷,也为了第一时间将要事汇报上去,孙县丞提着衣摆,跟着闻人约,一路小跑,来至后院卧房前。
谁想,他们还没敲门,门便从内打开了。
孙县丞心内一喜,以为是乐无涯,忙露出甜美兼谄媚的笑脸:“太爷……”
后半句话,生生卡死在了他的嗓子眼里。
六皇子项知节素服薄带,额上束着一道黑色抹额,正要出门来练他的太极剑——没有剑,临时找来的树枝也可以。
他扶住门框,看见阶下张口结舌的孙县丞,以及眉心微皱的闻人约,比了个嘘的手势:“他还在睡。”
孙县丞内心震撼实难言喻,僵硬的舌根还未来得及恢复柔软,便见还未梳理头发的裴鸣岐,只着里衣,从屋内走出。
他常年习武,单只是走路,便能走出龙行虎步的威武架势。
他扫了一眼阶下两人,问:“没什么要事吧?他昨夜饮了酒,难受了半夜,今日无要事,就歇衙一日。”
孙县丞猛吞一口口水,横跨一步,把闻人约挡在了身后。
然而,闻人约身量高挑,比他矮了足一头有余的孙县丞跳出来拦阻,实有掩耳盗铃之嫌。
他这异常动作,反倒引起了裴鸣岐的注意。
裴鸣岐眼睛一眯:“秀才,你来得挺早。”
闻人约单手抓住书箱背带。
由于用力过猛,他手指酸痛难忍,一时间却不自知:“我走得晚,自然来得早。”
裴鸣岐眉心一跳:“你——”
项知节打断了他:“我记得,你是明秀才,名相照,字守约,可对。”
闻人约行礼:“草民拜见钦差大人。”
“不必多礼。”项知节斯文道,“听说,是闻人县令在指点你的功课?”
“是。”
“那想必是受益颇多了。能做他的学生,乃是三生有幸之事。”
闻人约:“是。太爷不仅教我习武锻炼,骑马弓射,还教我纸上文章、人情练达。与太爷相交,何止三生之幸。”
这是闻人约真心的感慨。
项知节微微笑着,单手握住拇指扳指,一下一下地旋转着。
……纸上文章,人情练达。
这些老师也不曾教过他呢。
打破这静寂尴尬的,是室内乐无涯懒散的声音:“谁说今日不开衙的……唔……”
他揉着太阳穴,面目苍白地摸索了出来,随手抓住了离他最近的裴鸣岐,怏怏地诉苦道:“头疼……”
见此情状,孙县丞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若不是贵人当前,他必要不顾形象地拍着大腿,狠狠痛斥太爷一番:
太爷,你糊涂啊!
这几个主儿,哪个是你开罪得了的?
你背着他们偷偷养明相照这么个小的就算了,怎么能大喇喇地把他带到其他人眼前呢?!
他强打精神,打算用正事把眼前的混乱遮掩过去:
“太爷,兴台县闹了土匪了。前日,两户富农家被抢盗,其中一家被杀了七八口人。海捕文书已经发下来了,府台大人示下,说是要咱们细心查问来往人员,配合着拿赃捉贼呢!”
第71章 匪患(二)
益州位于景族与大虞的交界之处,正是个“风搅长空浪搅风,鱼龙混杂一川中”的风云际会之地。
许多流亡之人不约而同奔向此处,以求安身之处,是而山匪横行,宛如春日韭菜,割去一茬,另一茬就又热热闹闹地冒出来。
听说景族极恨土匪,一旦有人流窜至他们的地界作案,必被杀尽。
所以许多土匪只敢蜗居山中,在大虞地界行劫掠之事。
闻言,裴鸣岐剑眉一蹙:“前日?”
听他如此发问,乐无涯留心瞧了他一眼。
匪徒闹事,打杀平民,正是他这个定远将军辖内之事。
如此恶事,前日发生,昨日凌晨就该呈报到他案上。
到了今日,他竟然还不知晓?
此事确然要紧,裴鸣岐再无二话,一霎眼间就装束整齐,一阵风似的走了。
不等乐无涯等人开始议事,他却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拎着一大方糕点,塞在了乐无涯手里:“桂花糕。特地叫人做了没有馅的给你。有空我还来找你。”
言罢,这阵风才真的头也不回地刮走了。
乐无涯把那包沉重的糕点在指尖略掂了掂。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就要先送给他。
……哪怕这分量喂猪都吃不完。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小凤凰吃到了一个滋味甚足的好苹果,惊为天人,随即马上送给乐府一棵苹果树。
那天,看到自己院子里莫名其妙多了一棵树的心情,和现在拎着桂花糕的心情,好像相差无几。
一个人走了,乐无涯转向另一个人:“你不走啊?”
听到乐无涯胆敢同皇子这样说话,孙县丞一阵摇摇欲坠,感觉自己又要晕倒了。
项知节摇一摇头:“此时有灭门大案发生在近旁,岂是我抽身而走的时候?”
他环视一圈,选中了那个最会迎合自己的人:“这段时日,叨扰闻人县令和孙县丞了。”
孙县丞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一扫颓态,积极万分道:“是,是!六皇子言重了,小的愿为您肝脑涂地——”
这马屁拍得倒是真言重了。
出事的地方不在南亭,在兴台。
尽管同在益州,相隔亦有百里之遥。
项知节一进书房,猝不及防地迎面看到,有两个小七挂在墙上。
一个作他的模样,眉目沉静。
一个干脆是巧笑倩兮。
他垂下眼睛,并没置喙半句,只将腕上道珠褪下,历历点数起来,以平心气。
乐无涯其实是把这两张画像作两人看的,因此暂不知晓项知节心中所想。
他请项知节坐上主座,将一张益州地图挂在墙上,叫孙县丞介绍一下具体情形,自己则坐在下首,望着地图,暗暗盘算心事。
南亭县地处平阔之地,四周只有一座藏不得人的小荒山,才免却了匪患之苦。
若如兴台县一般,背靠连绵群山,匪患猖獗,连年难治,那才真真是令人头疼。
所幸,前年上任后的兴台县令邵鸿祯是个能干肯干的,励精图治,外筑官防,内修德化,硬是由内而外地把兴台县治成了铁桶一座。
自他上任以来,匪患锐减,即使山中尚存,也不去袭扰,百姓生活安定了不少。
陡发了此等灭门恶事,邵鸿祯怕是又要头疼了。
在知州会议上,乐无涯曾与邵鸿祯打过几次照面。
那人三十来岁,圆长脸,高挑个儿,相貌平平无奇,佩一副水晶叆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