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员外矜持道:“我有同窗,与他同年科考,我与他倒不曾见过,只是少有耳闻而已。”
孙县丞:“这世上难道真有清廉官吏?不图钱,也总要图个清名吧。”
“不知,但我听同窗酒后谈起,说他似乎挺爱竹子,常以竹自比。您若真要送,待此事过去,多种几片竹林,看他是否乐意来南亭踏青。”
孙县丞顿一顿,抚掌而笑:“那可别了,刑狱之事,终是麻烦。偶尔沾染一两次便好,咱们自在逍遥,少让这位大人留意到咱们,才是正理儿呢。”
又寒暄两句,孙县丞告别陈员外,步行回向县衙。
街面上热闹起来,与他相熟的人纷纷向他打招呼。
孙县丞应得心不在焉,在喧哗的街道上负手而行。
越走,他的一颗心越朝下沉。
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是闻人约的计策。
自己先前出招,是与陈员外合作,要把碍事的明秀才除掉。
他却反手冲着自己使劲,把自己扯入了局中。
孙汝想不到这位窝囊太爷为何会突然发难,不仅一朝翻身成功,还借这桩案子拿住了自己的软肋。
他孙汝自知才能有限,不然也不会在县丞一职上打熬了十几年,还是在原地打转。
他配合陈员外,不要这良心,生造下这一桩冤案,也是为了攀上陈员外这根高枝。
陈员外的人脉颇厚,自己若能好风凭借力,往上走个半步一步,已是他毕生所愿。
可太爷又是铁了心要给明秀才翻案,一出手就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老师若当真被攀诬,他的仕途……
在青天白日下,孙汝停下脚步,望向灰扑扑的天际,打了个寒战。
权谋权谋,权先谋后,权才是天。
没有这个天在这儿顶着,他耍再多心眼儿都是枉然。
……
孙县丞重回衙门时,手提着一包刚出炉的新鲜点心,去寻太爷,人却已不在屋里。
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心焦难忍,转了一圈,东打听西打听,听见有人说瞅见太爷在东花厅,忙小跑了去。
他赶到时,乐无涯已在一处凉亭边自娱自乐地玩完了一局投壶,正在收双耳箭壶中的箭。
乐无涯喜爱骑射,自从上辈子拉不动硬弓后,便爱上了投壶,只是后几年视力变差,多是盲投,边投边想事情,图一乐而已。
他好久没投得这么痛快了,心里欢喜,脸上也带了笑意,话音轻快:“县丞大人回来啦。”
孙县丞的确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仿佛二人的一切龃龉都不存在似的,举一举手上的点心,微笑道:“太爷,小的本是想着你要看书,便买了些吃食,也不知道合不合太爷口味。”
乐无涯抽出一枚箭矢,流畅潇洒地在掌心转了好几圈:“一本书都看完了,县丞大人下次要献殷勤,大可早来。”
这炫技的本事,他前世可练了很久,不为别的,专为在一个人面前嘚瑟。
瞧他这样轻松自在地游玩,孙县丞觉得自己怪煞风景的。
他和闻人约不咸不淡地打了半年交道,从未在他面前这样憋屈过。
他束手而立,正在想该说些什么,就听专心玩箭的太爷说:“我的说法,你都已一一验过了吧。”
孙汝头皮一麻,不敢反驳,索性躬身一揖到底:“小的要如何做,请太爷赐教。”
乐无涯用眼角余光撩他一眼:“我还小呢,哪能指教县——丞——大人?”
孙汝不敢说话,也不敢抬身,只保持着作揖的恭敬姿态。
乐无涯玩够了,手腕略一使力,笃的一声,箭稳稳落入双耳壶壶左。
他问:“明秀才这桩案子,究竟源起何处,你心里清楚吧。”
孙县丞没能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以他的精明,太爷只说这一句话,就够他明白了。
他强忍住惊悸,直起身来,装傻道:“太爷,您说什么?”
乐无涯不说话,只笑嘻嘻地看他。
孙县丞被盯得浑身发毛,只好挑明了些:“是明秀才为人骄横,得罪了什么人罢。”
“是啊。”乐无涯又抽出一支箭,盯住箭尖,感叹道,“这煤矿经营,是危险营生,出个把事故,也是常事。如果有人死咬着不放,挡人财路,那是够讨厌的,可谋反这帽子未免太大,抄家灭门的大罪,明秀才这脑袋可扣不下。”
说着,他微微歪头:“那案子,县丞大人认为审得好吗?”
孙县丞干笑。
他发现又出了岔子。
他以为太爷是要针对他,要让他分清这南亭究竟是谁说了算。
可他似是别有所图。
他试探着问:“太爷是说半年前常小虎的落水案?那不是已经判了意外吗?”
乐无涯再投一箭。
箭矢不偏不倚,正中壶右。
他叹道:“县丞大人真是不懂我的心。”
孙县丞心里发慌:“是在下愚钝了。”
乐无涯笑了。
他朝向孙县丞,将箭矢单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指向冬日寥落萧疏的草木:“县丞大人,你看,我找的好地方,周围藏不得人,不会有第三人听到我们的话,都在这里了,您就不必再愚钝了。”
“……我现在要常小虎的落水案,不是意外。”
第7章 翻盘(三)
孙县丞头皮发麻,强撑着装傻:“王法昭昭,此案已结。案不二审是历来的规矩。太爷要我办的事,我实在难为啊。”
乐无涯不言不语,步入身后凉亭,振衣坐下。
他不必说话,一股天然的上位者气度便自然而然流露而出。
孙县丞膝头一阵酥软,好容易才没顺着本心跪拜下去。
他垂下头,无端想起了小时候祖母讲给自己的那些怪力乱神、迷离诡异的乡野故事。
太爷活像是……被人夺舍了。
但他此刻已无暇他顾。
因为闻人约直接挑明了他的小心思:“县丞大人这样瞻前顾后,怕开罪人,莫不是有把柄在陈员外手里?”
这当真是把最后一张遮羞布都扯下来了。
话已至此,孙汝再装傻已无任何意义。
孙汝与陈员外确是过从甚密,可也没留下什么书信之类的明证,往往是在一起喝些酒、说些话,事情便办好了。
陈员外到底是举人身份,自有文人的一份矜持。
为着前途的孙汝,才是尽力贴上去谄媚讨好的那个。
孙县丞咬牙答道:“那倒没有……”
乐无涯哦了一声:“那你是同他有什么亲戚?”
“……太爷莫开玩笑。”
“我不同你玩笑。”乐无涯仍是松弛的姿态,“县丞大人要谈律例,我便同你谈律例。依照本朝律例,若是栽赃旁人被查出,栽了别人什么罪,自己就被判什么罪。”
“这次,陈家因为要掩盖自家的错失,诬陷他人谋反,反坐的罪名就是谋反。陈家必然要抄没所有家产,从犯流放,主犯砍头……啊,错了,他要诬陷的是一名士子,当今圣上,最重视的便是人才。”
乐无涯摸了摸下巴:“……凌迟都很有可能啊。”
他向面如土色的孙县丞投去了含笑的目光:“您要是和他们沾了亲、带了故,白送了仕途,那多么冤枉啊。”
孙县丞:“太爷,您到底……要干什么?”
乐无涯款款道出了他的目的:“人该死的死,该流放的流放,那煤矿总不会长腿儿跑了吧。”
乐无涯知道,想要给闻人约翻案,单凭一颗丹心、一腔碧血,毫无用途。
他最需要的是帮手。
闻人约没有自己的帮手,那最简便的方式,自然是拉拢一个能支使得动许多帮手的人。
比如孙县丞。
可要拉拢孙县丞这样的人,不能用“伸张正义、洗清冤屈”来解释自己的目的。因为那对孙县丞本人来说毫无益处。
此人只信权与钱,不如干脆让他相信,闻人约这位太爷,也是他的同道中人。
恰好,乐无涯深谙此道。
此时,孙汝内心的震撼,已经无以言表。
闻人约,到底是什么时候盯上陈家的小福煤矿的?
他心电急转,回溯至半年以前。
若是闻人太爷图谋小福煤矿已久……
那么,半年前常小虎的案子,本是他借题发挥、将煤矿搞到手的最佳时期。
不想陈员外有些手段,把此案做成意外,让常母撤诉,他便顺水推舟,让明秀才咬住小福煤矿的事情不放。
……没错,明秀才极有可能早就是和太爷一伙的!
不然那明秀才,何以要追着常小虎的案子不松口,又何以如此顺畅地临阵翻供!
明秀才如此纠缠不休,才逼得陈员外下了杀手,诬他谋反,正中太爷下怀,太爷便故作清高,不肯签字上交案卷,迁延时日,就是为了拖到知州大人发了火、时间紧迫、不得不上交案卷的时候,才掏出这份早就准备好的伪证,里面全然是诬陷之词,且与自己的前途密切相关。
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逼自己站到他那队去!
搞不好,太爷先前故作软弱,任一干官吏欺凌,其实也是在观察自己,看自己上蹿下跳、趾高气昂,却不发怒,只暗自发笑,静待的就是这反戈一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