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节看着他,声音柔而平和:“我也没事。”
乐无涯无言,摸了摸他被血染透的袖子,想,冷成这样,骗鬼呢。
在殷家村人的哭嚎声中,一队披坚执锐的官兵直冲上来。
顷刻之间,宛如如风掠过,他们利索地缴下了这帮夜啼山魈的械。
冲在最前、面似寒铁的,竟是裴鸣岐的副将安叔国。
他这两天外出办事,不在大营,回去就听说裴鸣岐带着几个亲兵,一猛子扎到土匪云集的兴台群山间查案去也,心觉不妥,另点了二十个亲兵,前来接应裴鸣岐。
路上,他恰好遇到了项知节求援的暗卫。
安副将情知不妙,又向来求个稳妥,立刻拍马至五里开外驻守的一处兵营,将所有人马一并带出,直直杀奔殷家村而来。
一瞧见持剑而立的裴鸣岐,他面上的冷硬如潮般褪去,扑上来好一通翻来覆去的检查。
确认他健壮完好得像头牛犊子,安副将眼里才浮出一层喜悦的泪光。
尽管只比他大五岁,但安叔国向来是个死操心的性子。
十数年的朝夕相处下来,他几乎把裴鸣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他直拍打着裴鸣岐的肩膀:“下次出来,怎么着都带着我!你吓死我了!”
裴鸣岐扭过头去,看见被乐无涯亲密无间地搂着的那两个人,喉结微动,勉强咽下了一腔的酸涩。
他眼不见为净地转了回来:“跟我来的人还好么?都忙着追我了,村里人没来得及处置他们呢吧?”
安副将:“他们连埋人的坑都挖好了!衣服也都扒光了,还好没来得及杀。”
裴鸣岐点一点头:“挺好。要是带你出来,你现在就是等着被埋的那个。”
安副将:“……”
裴鸣岐没心没肺地点评道:“你就爱个吃,拦都拦不住。”
即使安副将深谙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习性,如今也被他气得一个倒仰,那腔舐犊柔情也化作了跃跃欲试的弑主之情。
裴鸣岐不想回头,给自己添更多难堪与留恋,索性对着正前方的灌木,道:“我去看看我的人。”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迈开大步,直往山下而去。
他这一撤,安副将才看到他身后的乐无涯。
……南亭县令怎么跑到兴台来了?
安副将心思有些糊涂,可在看清乐无涯拥着的那个人后,他顿时比被雷劈了还清醒,俯身忙忙行了一礼,随后一个箭步蹿到了裴鸣岐身后,和他前后脚下了山去。
那迟迟不来的暗卫,也终于在此时露了面。
一见项知节如此情状,他面如土色,抖似筛糠,看上去比受伤的项知节还要凄惨。
他双膝跪地,竭力稳住气息:“六爷,下属护卫不力,是灭家死罪……”
项知节望他一眼,又闭上眼睛:“你带兵来救,是大功一件,何谈有罪?”
暗卫心神一松。
项知节轻声吩咐:“将山下那些害人的东西尽快铲了,封存押运,以为证据。你亲自督办,不得有误。”
暗卫猛地抬头:“您身有重伤,已是下属之过,怎可再离开您?”
“有闻人县令保护我……”项知节轻声细语,“我有何惧?”
暗卫再无二话:“我给您套辆马车来,将药物热水一应备好。您是要去兴台,还是……”
项知节:“回南亭。”
暗卫不敢有疑,斩截利落道:“是。”
……
另一边,含着一泡热泪的殷家村村民们,被陆陆续续捆走了。
至于邵鸿祯,由于是首恶要犯,得到了铁铐加身的特殊待遇。
这铁铐是从军营里带出来的,沉重无比,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他蹒跚着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了乐无涯。
“早知如此,真不该让你说话。”邵鸿祯慨叹道,“一条舌头,可以以一当百。”
乐无涯扫了一眼他血迹斑斑的手掌,目光随即落到了他腰间那打着补丁的荷包上。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来:“邵大人还没有子嗣吧?”
邵鸿祯摇一摇头:“没有。”
“没有最好。”乐无涯道,“邵县令,你确实爱民如子。可惯子如杀子。古往今来,治大国、齐小家,都是一样的道理。”
邵鸿祯沉默了一会儿,想要反驳些什么,可竟是无话可说。
末了,他只说出一句:“多谢闻人县令指教……不过,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可否请闻人县令解惑?”
乐无涯:“你说。”
邵鸿祯向前一步,低下头来,凝视着乐无涯,那双藏在破碎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无穷的审视之意。
“我是读书读坏了眼睛,可我不瞎,心也不曾盲。”他说,“你与半年之前的闻人约,天差地别。”
只不过半年光景,一个初出茅庐、被人夺了权柄、寸步难行的小县令,就能脱胎换骨至此等地步吗?
乐无涯愣了片刻,继而轻松一笑,戳破了他的心思:“邵县令,就算你一心想保住殷家村村民,也不必如此挖空心思地抓我的短处吧。”
邵鸿祯负隅顽抗:“你的相貌……”
乐无涯浑不在意:“邵县令若想捕风捉影、拖人下水,请便。可殷家村是实实在在地有阿芙蓉田,事实如此,又如何逃躲得了?”
邵鸿祯深深看了他一眼:“有时候,捕风捉影,虽无实据,总会有点效用的。”
正对暗卫交代事宜的项知节似有所感,眨了眨湿淋淋的长睫,往二人交谈之处看了一眼。
乐无涯没再理会他。
在邵鸿祯被扭送下山后,乐无涯也扶着项知节,与闻人约一起向下走去。
半途上,乐无涯感觉项知节的体温有异,便搭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不敢耽误,矮下身来,将他背在身后,径直朝山下而去。
那暗卫已是办事不力,主子不追究,是主子宽宏,他又怎敢在此刻马虎?
他们刚一下山,就见两辆马车已收拾停当,等候于此,只是不见车夫。
第一辆加了厚软的垫子,还有许多临时搜罗来的伤药,显是为了项知节预备的。
乐无涯把项知节送上了马车,正撩了帘子、探头探脑地瞧有没有军医在旁,衣襟后摆就被项知节抓住了。
项知节烧得身如火炭,手指也没多少力气。
他喃喃道:“……老师,你别走。”
见向来稳重妥帖的项知节撒娇,乐无涯登时心化,这车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了。
在乐无涯忙着剪开项知节被鲜血糊住的袖管时,闻人约挑了帘子:“可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乐无涯忙得一头细汗,随口道:“叫个车夫来吧,得赶快回去,找个正经大夫看看。小六平时不生病,这一病,谁知道是好是坏?”
闻人约攥紧了柔软的车帘。
……小六。
眼看二人相拥上药,甚是亲厚,闻人约只觉热血激荡,只能靠着攥牢帘子,散一散胸中沸腾之意。
若是顾兄只肯抱住自己一人……
思及此,闻人约蓦然一惊,心愧不已。
六皇子身负重伤,才至如此地步。
自己怎可做如是想?
这位如璧君子收起了一切私心,带着一身甜腥气,离开马车,去寻找车夫。
两名车夫是去附近的人家借壶烧水了,跑出了一身的热汗。
将两只盛满热水的大壶送上车后,马车辘辘前行,直奔南亭而去。
在车辆轻微的摇晃中,项知节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到了被闻人约攥出了一片皱褶的软帘上。
他软声道:“老师,要是我真的不好了……”
“呸呸呸。”乐无涯没想到项知节还醒着,忙哄起人来,“你可别吓唬我,你要真没了,我……”
乐无涯“我”了半天,实在想象不出来,若是自己重活一世厚,小六,小七,或是小凤凰真的没了,他会作何反应。
于他而言,前世虽是荆棘遍地,但幸而有他们几个,他才在痛苦中得过那么几刻的甜蜜。
见乐无涯答不上来,项知节反而宽慰起他来。
“没事。你不要怕。”他说,“……我欠你的。”
乐无涯蹙起眉尖:“你欠我什么啦?”
项知节把汗湿的面颊贴在乐无涯肩膀上,重复道:“……总是我欠你的。”
乐无涯哪里不知道这孩子在负疚些什么。
立刻冷了脸:“我是这么教你的?”
不等他继续训斥这难得不听话的学生,车子轧到了路上碎石,上下一颠,项知节便白了面孔,喃喃道:“老师,疼……”
乐无涯有再多怒气,这一下也就尽数散了,把他的伤臂放平,嘀嘀咕咕地抱怨:“二十三岁了,还娇气成这样。”
处理伤口,已是刻不容缓。
可这马车是临时征用而来,空间有限,项知节又是个修长身量,躺着也不是,坐着又不舒服,乐无涯索性半扶半抱地坐在了他怀里,用双腿盘着他的腰,好让他倚靠得舒服些。
担心他家小六看到伤口害怕,在他动手清理伤口时,乐无涯用一条白色软布将他的眼睛包了起来。
撒过娇后,项知节似乎也知道害羞,乖巧不言,任由他调理自己,实在是一个听话的病患。
乐无涯细细地用清水给他清洗伤口,又用干净的布擦拭伤口四周。
那创口实在不小,望之狰狞可怖,将来定是要留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