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来,对车夫露出一丝颤抖的笑意,勉强维持着仅有的面具,叫它不至碎裂开来:“起程吧。”
……
接下来的路途倒是顺风顺水,足够乐无涯抚慰好一颗激跳不已的心。
他知道,自己是莽撞了。
但却莽撞得够痛快、够占理!
扪心自问,若是乐珩被人欺凌至此,他却龟缩车驾之中,无动于衷,不敢露面,那才是真憋屈。
至于小七起疑,那便让他起疑吧。
乐无涯知道,以自己与前世愈来愈接近的相貌,一入上京,怕是要波澜横生、再起风云了。
有的是人要疑心于他,有的是人要查他底细。
他总不能一一承认吧?
不过,很快,乐无涯便发现,自己是多此一虑了。
临近皇宫时,他和吕知州在车上各自换好官服,确保形容得体后,便依礼在春秋门前下马候立。
六、七皇子先行入宫,呈折报告平安,并汇报此行见闻与邵鸿祯逆案的细节。
在乐无涯他们等候传唤期间,不少与乐无涯昔日相熟的官员,都在他们身侧来来往往,一个接着一个地朝宫里递牌子,随后便束手等候太监通传。
因为官职卑微,再加之不得官员直视宫门的铁律,乐无涯与吕知州皆是作恭敬状,垂首低眉,并不抬头。
请见皇上的官员们看到乐无涯,也觉得新鲜。
他们见惯了三四品大员,难得瞧见一个七品外官,难免稀罕,不免拿余光对他瞧了又瞧。
可他们同在圣地宫门前等候传唤,总不能上前攀谈,打探底细吧?
那样着实是有失仪态了。
于是,乐无涯的谋划难得地落空了。
……没一个人主动凑上来、然后被他吓一跳的。
无聊,上京人当真是无聊。
乐无涯百无聊赖,甚至开始想念起南亭县那个一戳一蹦跶的倒霉师爷了。
……
他们在太阳地里足足晒了近一个时辰,两位皇子仍然迟迟不归。
在吕知州被活活晒死过去前,他们终于迎来了他们的传旨太监。
皇上的意思是:今日国事繁忙,没人有空接待你们,暂去京郊驿馆里候着,等待传唤吧。
若乐无涯真是什么官场新人,被从千里之外提溜过来,兜头挨了一通暴晒,又被随便发落到驿馆里,怕也是要惴惴不安一番的。
但乐无涯是千滚油里炸出来的老油条。
他知道,这是犯了错的外官必受的杀威棒、下马威。
老皇帝心眼窄得很,如今也憋着气呢。
——吕知州老迈昏聩,不经细查,就把邵鸿祯这个“好官”推到他眼前,此乃首罪。
——至于“闻人县令”,不管三七二十一闯去兴台,擅自破了邵鸿祯“群县楷模”的金身,也是有罪。
不管皇上是真忙还是假忙,他们身为有罪之人,被晾上一晾,吃上一顿惊吓,也是合情合理。
况且,今日皇上大概是真的忙。
乐无涯余光瞥着,递牌子进出宫闱的,多是礼部官员。
可如今不年不节,不是四时祭祀的良辰吉日,又不逢皇上的万寿之时,礼部究竟在忙些什么?
吕知州可没心思琢磨这些了。
他心虚气短了一路,又被暴晒了许久,本想着速战速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万没想到这刀还有砍到一半就收回去的砍法。
两相折磨下,他几乎要昏死过去,只能由侍从搀扶着,捂着胸口、探着脑袋,虚弱地往车驾而去,像极了一头归巢老羊。
乐无涯见老家伙不中用,便主动上前一步,向前来传话的太监点头致意,将封好的银子递在他手里,温和道:“辛苦公公跑这一遭了。”
太监顶着大太阳出来传旨,这几步路走得心浮气躁。
这一老一少两位外官,老的那个看起来有些年纪,没想到竟如此不晓事,听了旨意,扭屁股便走。
倒是这个年轻的,颇通人情,是个有前程的。
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他脸上虚假的笑容添了几许真心:“大人太客气……唉哟!”
当视线落定在乐无涯脸上时,他的神色由喜骤然转惊,竟至失态地喊出了声来。
乐无涯夹紧了的狐狸尾巴终于忍不住摇了摇。
很好,痛快了。
他礼尚往来,回给了他一个更加诧异的神情:“您这是……”
太监惊魂未定,一时以为自己是见了活鬼。
可见这鬼满面温纯之色,气度与那张扬跋扈的乐氏逆徒截然不同,传旨太监便以为自己看混了,咽一咽口水,重新换上了一副笑脸:“抱歉,大人,是咱失仪了。……实在是您颇有贵相,一望即知啊。”
乐无涯眨眨眼,面颊上恰到好处地浮出几丝红晕:“多谢公公美言。”
传旨公公惊魂未定地想,他奶奶的,客气起来更吓人。
他和吕知州一样心慌起来,越想越怕,索性脚不沾地地跑掉了。
……
乐无涯目送太监入宫后,便心满意足地去寻吕知州了。
吕德曜心知就是这个该死的闻人约,揭破了兴台之事,才有了他今日之祸。
惶惶之间,他寻空翻了乐无涯无数白眼,乐无涯只佯作不觉,反倒把吕知州本人累了个够呛。
眼看自己是白眼翻给瞎子看,吕知州也不在乐无涯身上使那无用功了,转头去寻自己的同窗,想请他通通门路,领他去寻京内的通政司荀大人,探一探口风,至少安慰一下他那颗凄风苦雨的心。
吕知州一走开,乐无涯便是孑然一身了。
他乐得自在,找了处地方换下官服后,便令车夫赶着车子和行李先回驿馆,备下房舍,他自己则是头戴帷帽,逛起了上京大街。
上京种种风物人情,一如从前。
乐无涯打定主意,先办正事。
他抱着自己的核雕匣子,寻了几家铺子问价。
很多卖核雕的都有自己固定的供货渠道,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南亭核雕并不假以辞色。
反正是闲来无事,乐无涯干脆一家家店问了过去。
问到一家名为“描情”的文玩阁时,店家将乐无涯奉上的核雕赏玩许久,抬头问道:“你是只卖这些,还是手头还有余货?”
乐无涯眼前一亮:有戏!
早年间从军时,乐无涯便带领着整个天狼营,化明为暗,伪作商人,狠狠赚了一笔。
“描情”老板只是想询一询价,孰料经过乐无涯如簧巧舌的一番鼓吹,他昏了头、迷了心,稀里糊涂地便签下了一纸契约,同意将南亭核雕在此处寄卖,若是卖得好,便与他三七分账。
办成了一桩好事,乐无涯两手空空,愈发心旷神怡,不死心地跑去庆和斋,买了一打桂花糕,想试试这家的糕点师傅换回来没有。
或许他今日行大运,点心刚一入口,他的眼睛就满意地一眯:
换回来了!
他死而无憾!
他一边咬着点心,一边彻底放松了心神,自由自在地在街面上游荡起来。
一逛起来,他才发现有些异常。
街上有许多景族面孔、景族客商,各自操着一口蹩脚的大虞话,兜售着各类景族特产。
恰好,乐无涯也走得累了。
他循着自己的印象,找到了上京中最热闹的好茶馆,点了一壶清茶,竖着耳朵,四下里探听了一阵。
茶馆酒肆、秦楼楚馆,皆是消息灵通之地。
他听了不到一刻钟,便知道为何礼部会这般热闹了。
说起来,这事还与乐无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半年前,他之所以能在南亭县立稳脚跟,靠的是他一力平反了明秀才谋反案。
炮制这些罪证的,是员外郎陈元维,以及他背后的小福煤矿。
首恶陈元维最终被判凌迟。
一来,是因着他污蔑生员,务需严惩,以慰天下莘莘学子之心。
二来,是因为小福煤矿地处边陲,陈元维做生意不干不净,沾染上了里通外国、私贩煤炭过境的嫌疑。
而之所以要如此严格地控制煤炭外流,正是因为大虞的卧榻之侧,酣睡着景族这只猛虎。
景族素有骁勇之名,一是因为游牧民族的出身,二则是因为此地盛产铜、铁,能源源不断地冶炼出好武器来。
若不是冶炼武器所需煤炭甚巨,他们恐怕早就一路平推了益州,直奔上京而来了。
近日,景族又开采出一处巨大的铜矿。
听闻猛虎肋下要生出双翼,身在上京的皇上顿时忧心得连觉也睡不好了。
然而景族也心知,若一味将铜矿留在手里,换不成白花花的银子和货品,终究是无用。
单是开采铜矿,也是一笔庞大的开支。
两边各自犯愁不已,索性一拍即合:大虞遣使前往景族,愿以书籍、茶叶、丝绸等物交换开掘出的铜矿,并捎去了大虞皇帝项铮的亲笔书信,诚心邀请景族首领赫连彻来京,签署两国通商协约,并庆贺大虞、景族这来之不易的五年和平。
这其实是大虞众多谋臣设下的一桩阳谋。
若是景族首领肯来上京,那皇上就可以寻找无数借口,软硬兼施,将其扣留上京,不许他再回转故地。
若他不肯前来,或是敷衍了事,只派遣使臣前来,那便是拂逆了大虞国君的美意,乃大不敬之举,这就能给了大虞发兵征讨、重燃战火的理由。
经过两边的一番斡旋,最后的结果是,赫连彻同意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