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唯严入殿之后,不知道自己点头说了几声“是”,听到此处,却是一顿。
他能混到从一品的地位,就注定了他不是头脑混沌的莽夫。
他脑中一个念头飞速闪过:……明明是元、乐两家生了龃龉,皇上为何要特意提及那小县令和六皇子?
他回家琢磨了一夜,同时叫人盯着京郊驿馆,打探闻人县令的归期。
听闻他马上要走,元唯严立即拉出马车,先他一步,堵在了官道上,气势汹汹地摆出了拦路虎的架势,仿佛是要对这小县令狠狠耍上一通武将威风。
但元唯严心中筹划的,要更深远的多。
上京六皇子,和边陲小县的一县之长,哪里来的深情厚谊?
皇上嘴上不提,实际上想打探的,便是这一件事。
他若能从这小县令口中撬出情报来,那便是戴罪立功了。
想到此处,元唯严放出探询的目光,想敲山震虎,逼这小县令一逼,好试出他与六皇子的关系来。
他一指身后的马车,朗声道:“说到底,是我姓元的管教不严,圣上也已对我有所训诫。我左思右想数日,不知该怎么处置这臭小子才好,今日得了个好主意,就带着他来见闻人县令了。”
说着,元唯严一俯身,从车驾里摸了一柄斗大的锤子来:“这车驾,交给闻人县令处置了!请闻人县令当着我和这小子的面,把它砸了,我和子晋都亲眼在旁看着,好长一长教训!”
元子晋也不知父亲一大早把自己揪来官道上干甚,还有些打蔫犯困,听了父亲之言,大吃一惊,比乐无涯反应更大,几乎要蹦起高来:“父亲,不可啊!”
这不是把元家的面子给这县令擦鞋底子吗?
乐无涯果然如他所想,露出困惑之色:“……元将军,此事是下官路见不平,真正的苦主却非是下官。”
元唯严神色凛然不可侵,作虎啸声:“闻人县令莫要自谦了!乐家的老大当时躲在车驾之中,拒不露面,是您借六皇子之势,仗义执言,辩明利害,言辞之凿凿,谈吐之犀利,叫老夫事后听旁人说起,都难免汗颜呐!您当初肯为犬子上一课,今日也请拨冗,给犬子再上一课吧!”
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是元唯严故意拿来诈他的。
他一口咬定他是“借六皇子之势”,只要他出言分辩,解释他和六皇子的关系,那便必然要吐露一些情报。
况且,他料定乐无涯不敢砸。
破坏一品大员大轿,也是重罪。
借他仨胆子,他也不敢。
既是不敢动手,那就只能动口了。
元唯严目光灼灼地盯紧了他,端看他如何申辩。
果不其然,乐无涯的嘴角微微抖了一下,往后倒退了几步,似是生了惧意,要腾开空间,行叩拜之礼。
乐无涯退出几步,遥遥站定,朗声道:“元将军,圣人有言,身教重于言传!您今日携子,纡尊降贵,来访我一卑鄙小官,足见诚心,明恪甚是感动!”
元唯严浓眉一皱,突然觉得这话头很是不妙。
乐无涯不理会他,转向呆若木鸡的元子晋:“元二公子,你可知错了?”
元子晋觉得他这话问得就很卑鄙,叫他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他咬牙切齿道:“……闻人县令,小可知错!”
乐无涯:“那就请你按你父亲所言,动手吧!”
此话一出,元子晋舌根都硬了,呆呆望向父亲。
怎么个意思?
一般人听说要闹出砸车这么大的阵仗,不都是会劝一劝的么?
怎么还带拱火的?
元唯严愣了半晌,一撇胡须似怒似喜地微微抖颤起来。
好一个狡猾的小子!
刚才他往后退,合着是怕飞溅的渣滓伤到他自己?!
元子晋则是急赤白脸了,厉声呵斥道:“竖子安敢!!”
“我如何不敢?”
乐无涯只用一句话,就把他怼得没了火:“元将军说了,我仗着六皇子的势呢。”
既然元唯严已经毕恭毕敬地把他捧起来,认同他是“仗着六皇子的势”,那他真的仗了,元唯严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张口结舌之余,元子晋还想分辩些什么,屁股猛然从后挨了一发大脚丫子,险些一跤俯趴在地。
“畜生,听见闻人县令说什么了?”元唯严道,“砸!”
说罢,元唯严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起乐无涯来。
有意思。
自从乐家的小兔崽子死了之后,朝堂之上就成了沉沉的一潭死水,无趣至极。
很久没有过这么鲜活伶俐的小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面对捧杀陷阱,把对方踹进去不就行了?——乐无涯
第107章 返乡
元唯严在家中向来说一不二。
就算他下令,让元子晋拿锤子往自己个儿的顶门心上砸,元子晋都是莫敢不从的。
元子晋战战兢兢地双手持锤,硬着头皮动了手,三下五除二把自家镶金挂玉的红呢大轿砸作了一地狼藉。
这可算得上是桩力气活,元子晋养尊处优久了,活活累出了一身的臭汗,却半句苦都不敢叫。
元唯严面如寒霜、心如铁石,连车铃的碎片飞溅到他的官帽之上,他亦是巍然不动。
确认自家的车轿彻底报废后,他转问乐无涯:“闻人县令,可满意了?”
乐无涯看热闹看得身心舒畅,并不接他的阴阳话,恭顺道:“元将军高明。”
元唯严打出的拳头接二连三地落在了棉花上,并不着急和恼怒,反倒愈发兴致盎然起来:“哦?我哪里高明?”
“官道拦截,砸车教子,从今往后,您治家严格的美名大概是要在上京流传开来了。”
乐无涯口齿伶俐,娓娓道来:“上京其他官员,听说您这样的一品大员,只因一时疏忽,做出了违背大虞律法的行为,就要丢如此大的脸面,必然心有戚戚。有您作为镜鉴,上京官员们怕是不敢以私忘公了。”
在乐无涯说话时,元唯严用心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小县令说话掷地有声,把一个“理”字占了个全,看他的皮囊,更是个端方的君子相。
可元唯严横看竖看,这都是个狡猾如狐的坏后生。
元唯严一笑,笑出了一颗巨大的虎牙:“好家伙。难为闻人县令替我想了这么多,我这个老匹夫都没想到这么多的好处。”
乐无涯:“您客气。”
说着,乐无涯睃了一眼只剩下了个破烂车顶的大轿子,笑吟吟地望向拎着个大锤子、呼哧呼哧喘气的元子晋:“元公子,需要我帮忙收拾收拾吗?”
元子晋是彻底怕了他了。
他搞不明白,六皇子护着他还自罢了,老爹本来是气势汹汹的要找他的茬,怎么被他三言两语地蛊惑一番,自己就亲手把自家的车砸了呢?
元子晋单方面认定此人正里透邪,不是个好东西,不肯与他搭话,只可怜巴巴地看向了老爹。
没想到老爹胳膊肘往外拐到了天边去,大手一挥:“听见没有?你自己砸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去,还想要麻烦闻人县令不成?”
元子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不敢反抗,只好顶着愈发毒辣的大太阳,手脚并用、龇牙咧嘴,把四分五裂的车板往官道旁边的蒿草地里拖去。
在儿子苦哈哈地卖苦力时,元唯严索性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小子,说说吧,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六皇子这么喜欢你?”
“手段?没有什么手段啊。”乐无涯笑眼一弯,“您看,我没对您使什么手段,可您也挺喜欢下官的吧?”
元唯严:“……”
他剽悍的本性在骨子里蠢蠢欲动,想要骂乐无涯一句“放屁”。
然而话到嘴边,他又吞了下去。
此人有才有貌,有胆有识,进能拿着《大虞律》横行上京,退能连消带打地将自己的有意刁难化为无形。
……简而言之,他还真不反感这小县令。
元唯严改换了念头,认为眼前人与乐家的小兔崽子并不相似。
乐小崽子始终端着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架子,对谁都笑,可对谁都冷。
他从不是这样开朗又欠揍的模样。
看着元子晋替他开辟了一条去路后,乐无涯对元唯严一揖手:“元将军,您可有离别酒要给下官喝?”
元唯严的声音仍是威严万分,带着雄浑的膛音:“还想骗酒喝?没门,滚吧。”
乐无涯坦然地俯身一礼:“告辞。”
乐无涯回身上车,对车夫道:“走。”
车夫听了这二人相谈的只言片语,知道拦路的是个大官,因此不敢肆意放缰,而是下车牵马步行,以恭敬的姿态路过了父子二人身侧。
乐无涯撩开车帘,再次对元唯严一拱手,旋即又对元子晋俏皮地眨了眨眼:保重。
他可太了解这老匹夫的狗脾气了。
元子晋不解他的好意,在阳光里打了个大大的冷颤。
他拎着那把锤子,问:“爹,没了车,咱们怎么回去啊?”
元唯严把注视着乐无涯车驾离去的目光收了回去:“腿儿着呗。难不成插上翅膀飞回去?”
元子晋摸了摸脑袋:“……哦。”
元唯严看够了乐无涯,再把目光转回自家的倒霉儿子,顿时很受刺激地一闭眼睛,觉得他简直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
他说:“把牙齿咬紧了。”
元子晋顿觉不妙,哀声祈求:“爹……”
元唯严不再多言,径直挽了挽右手的袖子。
元子晋见势不妙,老老实实地合紧了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