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到开始讲述,他才惊愕地发现,那些陈年旧事,一丝不差、异常精确地铭刻在他的脑海。
包括乐无涯策马向他奔来时,那绝望又充满祈求的神情。
包括他将使臣乐无涯按在墙上、声声诘责时,他眉尖微皱的痕迹,和腰腹处被揉得凌乱一片的衣服。
赫连彻知道,自己对乐无涯,一开始是极爱,后来是极恨。
到了现在,就连赫连彻本人也分不清,对他是爱还是恨了。
不过,他讲述的时候,并没有掺杂什么爱恨,只是平铺直叙,甚至有几分干巴巴的无聊,讲得他自己都困倦了起来。
乐无涯却不再打盹,望着天空,愣愣地想着心事。
末了,赫连彻补充一句:“他到死也要恨我的。这很好。”
至少他还会记得他。
乐无涯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
“他为什么要恨你?”他轻声道,“他很爱你的呀。”
赫连彻愣住了。
他的心脏仿佛被人穿透胸腔,狠狠捏了一把,疼痛惶恐之余,声音立时失控:“你说什么?!”
乐无涯费劲儿地回想了片刻,答说:“他就是很爱你啊,只是爱得很痛苦而已。”
赫连彻的喘息愈发剧烈,厉声叱责:“你懂得什么?”
乐无涯像是被吓了一大跳,顿时作讨好状,重新仰起脑袋,小声道:“哥哥,你别生气,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哥哥”二字,触动了赫连彻结冰多年的情肠。
他几乎是立即手足无措了起来:“我……我……”
乐无涯补上了后半句:“……等我摘了那个最大的柿子,马上就回家。”
赫连彻的面孔沉了下来。
——景族从不长柿子。
然而,还未等酸涩的余味在胸中扩散开来,他忽然猛然一拽缰绳,在冰雪呼啸中,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据他所知,闻人约是家中独子,从无兄弟。
第117章 旧曲
乐无涯昏昏沉沉,如坠梦中,只觉自己的神魂在飘飘荡荡地前往云间。
然而,一阵景族歌曲挟着风声,传入了他的耳中,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那声音很沉很低,像是地母的咏叹。
乐无涯一惊,醒转过来。
他们居然还没抵达南亭。
大概是被冻狠了,他的伤腿暂时没了知觉。
风是寒的,雪是利的。
然而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一堵墙似的密不透风地护着他。
大概是怕不能温暖到他,赫连彻脱下了厚重的大氅,把乐无涯撮拢在怀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他自己则掀开了前襟的衣裳,把乐无涯牢牢圈在了怀里。
源源不断的热力隔着他的皮肉传递而来。
乐无涯迷迷糊糊地想,这也是哥哥吗?
他的两个乐家哥哥,大哥向来斯文端庄,自不必说;二哥就算再奔放热情,也从不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敞胸露怀。
乐无涯吃力地转动着脑袋,想闹明白他们现如今的处境。
他发现二人此刻并不在马上,而是躲在一片背阴的小土坡下。
赫连彻的大马正带着小黄马休息。
小黄马嫌冷,鬼头鬼脑地躲在大马的身后,用它高大的身躯挡风,恨不得蜷到大马的肚皮底下去。
大马并不在意,只是专心吃草,一口接一口地呼出沉沉的白气。
乐无涯想起了一件正事,忙直起腰来,试图从赫连彻的怀里往外钻。
谁想,他刚一动弹,原本柔和地搂住他的手臂刹那间锁紧,力大无穷,差点把乐无涯的肋骨压断。
乐无涯被压得岔了气,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儿,咳得眼里都含了泪。
赫连彻察觉到自己用力过猛后,也颇为失悔,将手头力道放轻再放轻,抚摸拍打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乐无涯气息稍平,回头瞪了赫连彻一眼。
赫连彻自知理亏,受了这一瞪,并不恼火:“你去哪里?”
乐无涯抬手揉着胸口:“我去看看那个还活着的。可别给我冻死了。”
“冻不死。我还带了件毯子,裹在他身上了。”
乐无涯这才发现,那人也躺在斜坡不远处,裹得像只大茧。
尽管还在昏迷,可单瞧他喘气的力度,比乐无涯自己要匀和有劲多了。
乐无涯舒了口气,放心地向后一倚,问道:“怎么不走了?”
“风大了,雪也大了。”赫连彻简洁道,“你这么弱,会被吹死。”
乐无涯:“你咒我。”
赫连彻:“实话。”
乐无涯闭上眼睛:“那也不许咒我。”
对这样不讲道理的孩子话,赫连彻本想嗤之以鼻,但话到嘴边,只剩下了简短的一声:“……好。”
乐无涯在他怀里犯了一会儿懒,确信自己的体温确实有所下降,头也不那么昏沉了,才问道:“刚才你唱的什么?”
“……”赫连彻顿了顿,才说,“哄孩子的歌。景族阿妈给孩子唱的。”
乐无涯:“……你也不怕把我唱得睡过去了?”
赫连彻注视着他的一头卷发,想,这首歌对鸦鸦,是不管用。
小时候,每次给鸦鸦唱这首歌,他都会莫名兴奋起来。
哪怕是昏昏欲睡了,听到赫连彻唱歌,也要挣扎着苏醒过来,笨拙地翻个身,趴到他怀里,仰着头专注地看他。
鸦鸦似乎是很喜欢这首歌。
或许是很喜欢听自己唱歌。
赫连彻不知道。
见赫连彻不说话,乐无涯点点头:“蛮好听的,再唱唱嘛。”
赫连彻怀拥着他,轻轻摇晃,缓缓吟唱,唱得连凛冽风雪路过他们时,都柔和了许多。
他唱一句,乐无涯跟着学一句。
等到两遍唱毕,乐无涯已经能跟着他一起哼唱了。
“你听得懂景族话?”赫连彻问,“也是做生意时学的?”
赫连彻鲜少揶揄人,偶尔说句俏皮话,听起来不仅毫不俏皮,反倒更像是冷冰冰的阴阳怪气。
乐无涯仍是困倦,逼迫自己趁着清醒,多和赫连彻说说话:“我本就有景族血脉啊。会说景族话很奇怪吗。”
说着,他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说起来,我还会唱一首景族的歌。我更喜欢那个。”
赫连彻摩挲着粗糙的指尖,想象着在摩挲乐无涯的头发:“你唱。”
乐无涯清清嗓子:“一壶老酒肩上背——”
第一句歌一出,赫连彻的身躯便彻底僵住。
乐无涯四肢发软,连带着歌声也软绵绵的,将这一首原本豪迈苍凉的歌唱得婉转悠长,百转千回:
“追出来的是我的娘,她把巫符拴我身上,叫我早日回啊……早日回。”
赫连彻喉头壅塞着一团剧烈燃烧着的火。
在歌声中,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傻笑的舅舅,听话的鸦鸦,潺潺地向远方流去的小溪。
……以及那时候一无所知、只觉得这日子很好的自己。
“好听不好听?”
一曲唱毕,乐无涯说:“我听一遍就会了。”
说这话时,乐无涯没有回头。
他们离得太近,几乎已经到了心贴着心的地步。
因此,他能够清晰感受到赫连彻身体的僵硬。
这首歌,达木奇对自己唱过,必然也对赫连彻唱过。
既然已经贴得这么近了,乐无涯想,干脆再赌一把吧。
若是自己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有可能是赫连鸦,赫连彻会作何反应?
他想看看,赫连彻到底有多恨他。
抑或说……
不,不用有多爱他,那太奢侈了,近乎于天方夜谭。
赌输了,大不了他把自己往前一推,让自己冻毙在这浩浩风雪里就是。
乐无涯屏住呼吸,静静等了很久,等着一双手将他推出这温暖的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