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仲俊雄是偷摸着干的,既是秘而不宣,一些小家丁压根儿不知道他图谋的恶劣勾当,便自自然然地谈起:前几日,老爷突然善心大发,招了个异族乞丐进来,还交代要把他收拾干净,好家伙,足足搓出来了两盆子的皴!
寮族人这边的线索,延伸到了仲俊雄身上。
其余四位亡命徒重,有两名是杀人越货成性的江洋大盗。
通缉令上有这二位的尊容,还挺好认。
手持弓箭的那位,则是邻县山上的一名独居猎人。
秦星钺抄了他山上的家,发现他家屋顶被雪压塌了,锅盆干净,米缸空空,大概是冬天猎不到吃的,贫饿交加,实在没了活路,才被人三言两语地诓来干这杀人的勾当。
活着的那位,经了秦星钺一顿狠狠炮制,招了个干干净净。
他招认自己是兴台人,原本在邵鸿祯手底下做土兵,既受百姓尊崇,又有烟土可吸,生活可谓是乐无边际。
邵县令一朝落马,兴台县迎来了一场大清洗。
不少土兵逃了出来,躲进山里,做回了土匪的老本行。
可是,自从断了烟土后,他们的身体迅速破败了下去,自杀的自杀,病死的病死,流亡的流亡,昔日的老伙计已经没剩下几个了。
这人咬着牙关硬挺着,生生把毒瘾戒了。
从此后,他便把乐无涯恨透了腔——他听说,就是这人害得他们没了好日子过。
因此,寮族人一找到他,三言两语地透出了来意后,他一口便应承了下来。
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怕死,怕得涕泪横流地招了个干干净净。
……
乐无涯把这些情况一一听进了耳朵里,每次都是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仿佛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但他眼里凉阴阴的。
诸般驳杂的心思沉在眼睛里,沉淀出森森的光芒。
他面上好似不在意,其实心底里快要气疯了。
要不是腿不方便,他甚至很想在床上滚来滚去,撒上一顿泼。
说到底,他确实有意试探南亭乡绅们,想再抓一两个不安分的出来杀鸡儆猴。
但勾结鸦片贩子,实在是颇具新意。
乐无涯承认,他没能想到这一层。
他气自己过惯了好日子,把人人都想得聪明,懂得给自己留退路和活路,居然会忘记,人若蠢到了一定地步,想出的计策也可以毒出汁来。
思及此,乐无涯简直要被自己的愚蠢气得嗑不下瓜子了。
……
可巧,这两日,崔罡英携着他的爱徒,再度光顾南亭。
六皇子与他有约,每过半年来一趟南亭,为乐无涯把脉问诊。
半年光景已过,他如期赴约,没想到这回是撞了个正着。
他非是全科大夫,但由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比南亭县里所有的专职疡医加起来都要高明。
他替乐无涯重新敷药裹伤,并给出了一句准话:只要不胡乱走动,安心修养,将来这条腿跑跳无虞,绝无残废的可能。
面对着崔大夫,乐无涯收起了眼里的那点寒意,成了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
听了这话,他先是笑微微地哦了一声,随即才坐直了身体,正色道:“谢谢崔先生了。”
他从十几年前起,就没有爱惜身体的习惯,现在哪怕从头开始学起,有时也难免会露出些轻佻和不在意的姿态。
崔罡英看他神色生动,不像个太爷,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兄弟。
秉着一颗医者父母心,他正色劝诫:“太爷,崔某不是同你玩笑。若是你闲不住,将来天寒时节落下腿疼的毛病,也是一桩苦事啊。”
乐无涯摇摇头:“您放心,我躺得住,我挺懒的。但这一县之民生压在我身上,我就算不劳力,也实在是——”
崔罡英想一想,答道:“这到底是骨伤,修养为上。只要不劳心过甚,也没什么的。”
乐无涯一乐。
收拾这些人,还用不着他“劳心过甚”。
……
闻人约在书院忙了整整三日,忙得人都清减了许多。
今日无课,他才有空来看看乐无涯。
一进门,闻人约便看见夹着案卷、冻得一步一跳地往前走的师爷。
行过礼后,他问道:“太爷在衙中吗?”
“在。在的。”
由于衙门上下皆被瞒了个一丝不漏,师爷也不知真相,哈着气点头道:“太爷病了嘛。”
闻人约心头猛地一紧:“什么病?严重吗?”
师爷答道:“小病。正休息呢。”
闻人约加紧步伐,往后院而去。
一进到后院里,他便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二丫守在卧房正门的廊下,正在看门,兼嗑瓜子。
它细条条地窝在那里,叼出一粒瓜子,在嘴里啃咬片刻,秀气地低头一吐,再用爪子把瓜子皮拢起来,方便旁人打扫。
乍一看,还真有点千金大小姐的骄矜派头。
二丫听到脚步声,乌溜溜的眼睛一抬,和他对视了。
旋即,它歪了歪脑袋,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无声地立起身来,迈着小碎步来到他身前,把他引到了门前。
——它知道,闻人约算自己人,不必吠声示警。
闻人约心下更觉不妙,推开门去,果然,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混合着白药的苦涩药香扑面而来。
乐无涯正穿着单衣单裤,低着头给自己的腿上药。
抬眼看见了闻人约,他愣了愣,笑道:“嚯,抓个正着。”
闻人约的心顿时绞拧着翻天覆地了,快步走到床前,握住了他的脚踝,却不敢用力,只敢虚虚地拢着:“怎么受伤了?疼吗?”
乐无涯杀人的时候生龙活虎,给自己上药的时候也满不在乎,如今面对了闻人约,顿时露出了满面的凄楚相:“疼,我要死了。”
闻人约用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嘴巴,不许他胡说八道。
乐无涯继续卖力地演绎委屈:“你都不来看我了!”
这下,闻人约心中扎扎实实地疼了一下。
他试图正经地回答:“书院有事,我实在不——”
话说到此处,他一阵气噎声堵。
迟滞片刻,闻人约抬手,握住了乐无涯的手。
触感热乎乎、软绵绵,可见他正在发低烧。
闻人约轻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紧接着,他一边把乐无涯往热被窝里塞,一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问了个清楚。
听完全部,闻人约斟酌着言辞,实话实说道:“不好判啊。”
五名歹徒,死掉了四个。
唯一活着的那个,也是被那寮族人搜罗过来的。
他的证词只能证明寮族人是主使,不能证明寮族人背后另有主使。
尽管有乞丐打听到寮族人和仲俊雄有所交游,但他们若是关上门来密谋,也很难找出什么真凭实据来。
寮族人如今已是身首分离,要是跑得够快,现下估计已经投胎成功了。
说白了,死无对证。
家丁倒是可以作为旁证。
但倘若真要拉开架势、对簿公堂的话,亦是难办。
那家丁可是仲俊雄的家生子。
他不向着主子,难道还向着外人?
再说了,寮族人的杀人理由是足够充分的了,可仲俊雄平白无故的,又图什么呢?
旁的不说,他今年的税款可是足额缴纳的啊。
乐无涯倚着软枕,一面听闻人约有条有理地梳理案情,一面给自己拧着降温的凉手巾把儿。
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浅浅地笑出了声:“哈。”
闻人约把手巾覆盖在他的额头上:“想到什么办法了?”
“装了这么久,真当我是善男信女了?”
乐无涯抬起眼睛,因为低烧,一双眼睛里水水润润,荡漾着动人的波光。
他促狭道:“秀才,好官怎么做,你是知道了。可狗官该怎么做,你晓得吗?”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仲俊雄的儿子仲国泰伸着懒腰,从一家小赌坊里溜达了出来。
自从吉祥坊被封后,赌坊便在南亭县绝了迹。
……至少是明面上绝了迹。
私底下,许多小赌馆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就开设在貌似普通的民宅院落里,并不张扬。
许多老赌徒像是那阴沟里的老鼠,聚集在此,一饱赌瘾。
仲国泰赌足了一夜,输了个酣畅淋漓腰酸背痛,精神处于亢奋和萎靡的交界。
他想,真不能再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