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番相谈,他一口气发现了诸多与他观念不合之处。
谈到头来,二人竟是大吵了一架。
乐无涯揉着自己的腿,有理有据道:“我当时若是没救成你,你也不会这么喜欢我嘛。”
闻人约当场被气了个倒仰:“顾兄,你这么说,岂不是看轻了我?”
乐无涯吵架向来是绝不肯认输,必要拔个头筹不可:“本来就是。有本事你当初不求我,让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入土为安啊。”
闻人约听了此等妙论,张口结舌之余,简直要气得笑出声来。
他说服不了乐无涯,索性负气而走。
走前他撂下了一句话:“顾兄,你且平心静气地细想一想,就没有一个不图你什么、平白就对你好的人吗?”
等闻人约走了,乐无涯趴在床上,真是掰着手指算了算。
小凤凰和大哥二哥都不能算。
自从有了记忆,他们都是对自己好的,好得掏心掏肺。
他们待自己好,是刻在骨血里的理所当然。
乐阿爹当然是别有所图了。
而叶娘亲早早就知道他的来历不明。
这两人不能算全然的纯粹,待他却也是一等一的好。
小七嘛,是图他解闷,还把自己当了靶子,要和小六争一点爱。
他算来算去,还真算到了一个人。
乐无涯翻了个身,仰望着床帐顶,想,当初小六是为什么要对自己好来着?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他就塞给了自己一个手炉。
为了尊师重道?
可给手炉时,他还不是他的老师,只是个刚从边地回来、身负重伤的白身小子。
这个问题困扰住了乐无涯,让他半晌不得好眠。
睡过去前,他打定主意,明日要找项知节来,问个究竟。
上辈子他得过且过地混了过去,既然打定主意要好好过,这辈子可不能再稀里糊涂。
然而,项知节确实如他所说,奔袭数百里,只是为了来“看他一眼”。
一觉醒来,他已翩然告辞。
乐无涯坐在床榻上,听着秦星钺的回禀,发了会儿愣,一抬眼却见他脸上要笑不笑,好像是憋着要给他个惊喜。
乐无涯拿枕头砸他:“笑什么呢?”
秦星钺搂着枕头:“要不,您出来亲自看看?”
乐无涯眼珠一转,冲他一伸手。
伏在秦星钺的背上,乐无涯来到了院里,环顾四周,不禁讶异。
只见枯了半冬的柳树上,又焕发出了生机。
一串又一串的铃铛,如同柳条一半,垂挂在枯了的枝条上。
风一吹拂,铃铛便滴溜溜地打了转。
干这事的人挺细心,铃铛里的铜舌,被他摘去了十之八九,风一吹,只有一两声悠悠细响在院中回荡,不吵人,唯余一院闲散自在的别样意趣。
乐无涯穿行于这柳铃丛中,伸手拨弄出一两声轻响,只觉舒心适意。
他想,小六昨日就说了一句“院子都荒了”,旁的一句都没再多言语。
第二天,院子里就添了这一番热闹。
这么说来,当棋子果真是有当棋子的好处。
……
乐无涯等着闻人约再登门拜访,有心冲他嘚瑟显摆一番,让他看看“当物件”的妙处。
没想到,闻人约当真是个有气性的,一去不回,在南亭书院扎了根。
但他对乐无涯,也不是全然的不闻不问。
两日后,他送来了一条羊脊骨,是他在南亭书院里执教职得来的束脩。
秦星钺拎着羊脊骨,清清楚楚地复述道:“明秀才说,送给太爷,补补骨头。”
乐无涯欣然笑纳。
等到骨头成了汤,上了饭桌,乐无涯边吃边觉出了不对劲:
……他是不是笑话自己对着六皇子脊梁骨软呢?
他小心眼地犯了会儿嘀咕,到头来还是把骨头汤喝了个一干二净。
闻人明恪不是乐有缺,应该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在闻人约与乐无涯赌气期间,南亭一隅的仲俊雄正在忐忑中反复煎熬,夜不成寐。
三百两银子进了衙门,连个像样的水漂也没打出来。
仲俊雄再不敢胡乱打探,只眼巴巴地等着讯息。
不多时,真有了信儿传来。
不过是噩耗。
仲俊雄的五家皮子铺,在一夜之间被官兵强行上板歇业,贴了封条。
仲俊雄听到这消息,好悬一口气背过去。
他再度杀奔衙门,要一个说法。
衙门好声好气地告诉他,是太爷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发现仲国泰有参设赌场的嫌疑。
这赌钱博骰和私设赌场,罪名轻重截然不同。
一个“毁风坏俗”的判词,就足以从普通的枷刑、役刑,上升成流徙之刑。
仲国泰向来是不事生产,若有“参设赌场”,那他的钱便只有一个来源。
——仲家的皮铺。
因此,衙门抄查铺子,梳整账目,查出这些账本中哪一笔是仲国泰私设赌场的支出,既合法理,又合情理,绝挑不出来丝毫错处。
此事一出,仲家上下全都傻了眼。
这门板一上,账目一调,铺子一封,仲家的生意便做不下去了。
仲家的皮货生意位于上游,是供货的。
他雇佣猎户去猎貂鼠、青白狐一类动物,将皮子廉价收来,简单炮制一番,再倒手卖出。
皮子虽不至于像粮食一样烂掉,但猎户不可能专把皮子给他留着,若是他拿不出钱来买,便立时要卖给旁人去了。
到时候,他断了货源,又无法给下游发货,到时履约不成,被人上门清算,整个仲家立时便要吹灯拔蜡了!
仲国泰的嘴角鼓起了两个大火泡,急赤白脸地问夫人:“大宝真是管铺子里要的钱?!”
仲夫人欲哭无泪:“我怎么知道?”
仲国泰荒唐惯了,蚂蚁搬家似的四处筹钱,得了钱便去赌,至于他究竟有没有用铺子里的钱参股赌场,便是连亲爹亲娘也不晓得。
一笔烂账,全凭衙门的一张嘴皮子说!
更要命的是,待到仲俊雄心算盘账时,他骇然发现,自己账上的活钱,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两。
其余的,全在他的生意里投着,一笔也动不得。
只要一动,就是满盘皆输,家破人亡。
先前,他还以为太爷是个沽名钓誉的清流角色,没想到耍起阴招来也是驾轻就熟,居然是要把他整个仲家给砸个骨断筋折!
他坐不住了,满头大汗地上衙门,击鼓喊冤。
这回,乐无涯开了公堂,笑迎于他,用《大虞律》将他怼了个脸红脖子粗。
“圣祖爷对待赌博,讲求的是个除恶务尽,解腕剁手,方能治其心瘾。开设赌场,更是罪大恶极,杀之亦不为过。”乐无涯托腮含笑道,“仲掌柜,您是赶到好时节了。当下风气略弛,赌博不算是重罪,以教化为上;但开设赌场,仍需细细查验,绝不可姑息。我并未上门抄家,又不曾没收铺子,仅仅是查账而已,您不需心急。清者自清呢。”
清者自清?
好一个清者自清!
他什么时候“清者自清”,不是全看衙门查验的进度?
等到查清那天,他仲家早便倒了!
仲夫人闻听丈夫铩羽,气急攻心,将仲国泰的小妾唤来,叫她去衙门口哭坐,说太爷扣住她爷们儿不放,是为着图谋仲家家产,先给姓闻人的扣上个盘剥百姓的名声再说!
左右不是正经儿媳妇,她自己乐意跑去哭,也赖不着他们仲家!
小妾吃着仲家一口饭,当家主母叫她去撒泼,她不敢不撒。
没想到,她刚在衙门门口哭天抹泪了一会儿,没把太爷哭过来,倒是先哭来了周边百姓。
他们越听越奇,也越听越气,你一言我一语地替太爷分辩了起来。
无他。
对南亭百姓们来说,闻人太爷太好了。
他们没见过这样的好官,而且知道太爷此等才能,在南亭必然留不长久。
越是如此,他们越要护着太爷。
太爷他不贪钱,不加税,又是架桥铺路,又是兴修水利,让南亭百姓家有余粮、户多书籍,为啥这么个大好官,偏偏去“盘剥”你仲家?
你仲家家财万贯的,又算什么“百姓”?
乐无涯一年德政施行下来,早将南亭人心尽数收于囊中。
小妾本就不想来走这一趟,被人一骂,又愧又悔,立即捂着脸跑掉了。
回家后,她坐在屋里,越想越气,又听了一耳朵风言风语,知道仲国泰吃了官司,整个仲家的生意也都停了,极有可能朝不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