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心神剧荡,一股细微的电火沿着他的脊柱一路燃上来。
他呆滞片刻,终于回过神来,猛地向后一退。
而项知节也不曾发力禁锢他。
他退,他就由他退。
“老师,我听你的话。”项知节单手按住左胸,眼神煌煌的,清澈明亮得过了分,“只是我从七日前,从上京到桐州的路上,一直只想着这一件事,想得要发病了。所以,您只纵着我这一回便是,请不要生小六的气,好不好?”
乐无涯:“……”合着真是专程来病给他看啊!
第171章 剖白(一)
乐无涯拿指尖一抚唇畔。
与其说是惊愕惶恐,不如说哭笑不得。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
只见院外仍是桂花微落,空无一人。
乐无涯刺探完毕,放下心来,取下旁边墙壁悬挂的一张手绘的绢质桐州地图,卷成一卷,简洁利落地对项知节下令:“站起来。”
项知节乖乖地放下双腿,顶天立地地在乐无涯身前站直了身子。
乐无涯仰视了他一会儿,再次下令:“……坐回去。”
项知节把险些浮上的笑容强自压下,刚坐了下去,左肩上就“啪”的挨了一下抽击。
项知节摸摸右肩:“老师……”
乐无涯面无表情,又在他右肩处狠抽了一下,截断了他的话头。
“‘只纵你一回’?去年夏天,上京驿站,你在我酒醒后做了什么?那次我纵了你,是叫你今天不远千里跑过来啃我一口的?”
项知节低下头去,诚恳道:“学生知错。”
乐无涯:“知错了,又如何?改不改?”
项知节腼腆地摇摇头:“不改。”
今天,乐无涯把他这位好学生不驯的一面看了个遍,早已麻木,不再多言,狠狠又照他的右肩抽了一卷子。
项知节好奇道:“老师这是在干什么?”
“你命犯缠身鬼了。”乐无涯道,“我替你把两肩的鬼火扇灭,驱驱邪。”
听到“驱邪”两字,项知节竟是低低笑出了声来。
乐无涯见他这种时候还敢笑,那笑容温柔欢喜,和小时候一般无二,忍不住也露出了一丝笑模样,拿地图戳戳他的脑袋:“笑什么呢?”
“没什么。”项知节直视于他,“老师将来一定会和贵妃娘娘相处愉快的。”
乐无涯:“?”
……这里头又有庄贵妃什么事儿?
乐无涯晃了晃脑袋,只觉得今日犹如身在梦中。
只有唇上残余的温热触感,让他在无穷荒谬中品到了一点真实。
他抱臂望着项知节,摇头道:“小六,老师是真不懂你了。”
项知节恭敬道:“老师若有不懂,尽请问我吧。”
“你既有心争那大位,何苦要来招惹我?”
“我得正统,居天下,令四海安宁,九州皆安,不就是为了和老师共享吗?”项知节斯斯文文,语出惊人。
乐无涯只觉这话倒反天罡,疯得好笑:“这可不是本末倒置?”
“不曾倒置。在小六心目中,老师始终是那个‘本’。”项知节反问,“老师是凤凰,我若不做甘醴实,不做梧桐枝,怎能让老师栖于我旁?”
乐无涯哑然片刻,问:“我有何特殊之处,能叫你如此发痴?”
在小六第一次跟他说这些话时,乐无涯曾在心中掂量了一番。
他回想二人过往,师生一场而已。
他自认并没有对小六做过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
他何以疯魔至此,叨住自己便不松口了?
项知节认真沉吟过后,用指尖轻轻捻着耳垂,给了一个全然出乎乐无涯意料的答案:“老师身上……有音律。”
乐无涯:“……哈?”
“初见老师,是个冬日,我看着老师,心里在想《梅花三弄》;后来,见老师纵马驰骋,行于朝堂,便常想到《酒狂》《阳春》等曲;和老师同坠枯井的时候,想的是《遁世操》,想同老师云耕月钓、不知岁月……”
说到这里,项知节嘴角又是一弯:“……老师偷橘子给我时,老师身上响着《喜相逢》。”
乐无涯:“……”
项知节这番高论,本是有些佶屈聱牙。
可惜,喜欢笛曲的乐无涯居然全听懂了。
当真可恨。
他几乎要气笑出来:“你音律真是学得好啊。”
项知节:“是老师教得好。”
“我教你看见我就想入非非了吗?”
“学生的一切都是老师的功劳。”
见乐无涯抱臂而立,已隐有戒备姿态,项知节便微微一笑,不再穷追猛打,只拿一双温柔中隐含野心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老师,我的心,我自己清楚。您不如想想,您为什么会喜欢我。”
乐无涯一愣之下,还真用心去想了想。
好在片刻之后,他就把鱼钩吐了出来:“滚蛋。哪跟哪儿我就喜欢你了。”
项知节眨眨眼:“那您不喜欢我哪里?”
“小六啊。”乐无涯不答反问,“你知道你老师是个贪得无厌之徒吧?”
项知节点头:“是,老师贪爱、贪情,贪权、贪利,贪嘴、贪懒,是天下第一巨贪。”
乐无涯噗嗤一声笑出来:“天下第一?这个我喜欢。所以你该知道,我们若要求个同归,我要从你身上贪点儿什么吗?”
“愿闻其详。”
乐无涯:“我要你做天下之主。”
项知节点一点头:“我会尽力。”
“我还要你日日围着我,事事以我的意愿为先。我要是病了,你不许上朝叫大起;我要是饿了,你的御厨得送到我家来;你得了什么珍奇宝物,我要第一个挑选。”
“可以。”
“我要你一生无妻无妾,无子无女,一辈子只我一人,我死了,你不为我殉情,也得给我守到来找我的那天。”
“可以。”
每一句话,项知节都答得无比认真,斩截利索。
但因为太过利落,乐无涯并不相信,抱臂笑了一声:“小六,你知道,你要是做了这些,后世该如何评说你吗?”
项知节:“青史留名,深情帝王?”
乐无涯:“……”
确定了。
这人是自己亲学生,脸皮厚逾城墙。
乐无涯饶是另外一面城墙,现在也火烧火燎的没了个头绪,一指门外:“好。请便吧,我等你以天下聘我。”
项知节温文尔雅地一笑,站起身来,向他执了师生礼节,旋即跨前一步,仗着自己的好个子,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问道:“这算是纳采了吗?”
乐无涯一字未发,把他生生踹了出去。
项知节在满院的桂香里,面对着紧闭的房门微笑了。
谁料,他一转身,恰好和一个人对视了。
一阵桂香趁风而动,将二人风袖纷纷灌满。
闻人约见过父亲闻人雄,刚从家乡返回,刚洗去风尘,便来见乐无涯,却无意在这里看见此人。
他心中虽是疑惑丛生,仍不忘向他致礼。
项知节恪守礼节,以读书人的礼仪拱手回之。
闻人约走近了他:“六皇子,南亭一别,许久未见。”
“听说你已高中举人,当真是否极泰来。”项知节向他伸出手,“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和我一起回京,如何?会试之期在明年二月,若是临期才匆匆而去,难免贻误大事。”
“多谢六皇子美意。”闻人约婉言谢绝,“上京的路,我是走过一趟的。待和先生一起守岁结束,我再往上京去,一月之期,总能到达。”
……守岁。
他还能陪他守岁。
项知节望着他,露出温良的求知之色:“‘先生’?”
“是闻人大人。”闻人约说,“我能拜此良师,交此益友,全赖六皇子之功。”
言罢,他拱手行礼:“守约多谢六皇子。”
项知节眉头一轩,声线更加柔和清朗:“那你算是我的小师弟了?”
闻人约谦和道:“不敢。”
眼见闻人约不好说服,项知节稍稍息下了将他从老师身边拐走的念头,转而看向了他的身后:“这是……”
闻人约将书箱从后背挪到身前,双手怀抱着一一介绍:“我代先生回了趟家乡。这是先生的父亲送来的礼物,是最好的精米,还有一些江南点心……”
历历数过一番后,他福至心灵,嘴角微微翘起来:“……还有,这是先生亲手为我修补好的书箱。”
项知节:“……是吗?”